崇祯二年十二月的北京城,北风如刀,寒意刺骨。诏狱深处,袁崇焕倚坐在冰冷的石墙上,铁链在昏暗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狱窗透进的一缕月光,照亮了他憔悴却依然坚毅的面容。
元素兄,何苦如此。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牢门外传来。袁崇焕抬头,见是前兵部尚书王在晋提着食盒站在门外。这位曾经在辽东事务上与他意见相左的老臣,此刻眼中却满是惋惜。
袁崇焕淡然一笑:治宪兄,别来无恙。
王在晋命狱卒开门,将酒菜一一摆开:朝中诸公都在议论,说你袁元素通敌卖国。可我深知,你若有异心,当年宁远城破之时,何必死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袁崇焕举杯一饮而尽,只是辽东将士,如今不知何等惶惑。
正如他所料,此时的关宁军中,已是人心浮动。祖大寿在营中焦躁不安,对何可纲道:督师蒙冤,我等在此死守,有何意义?不如率军东归!
何可纲按住剑柄:不可!若我军轻动,岂不坐实了督师罪名?况且虏骑未退,京师危在旦夕啊!
正当二人争执时,狱中的袁崇焕已写下第一封书信:你等要坚守城池,不必以我为念。国事为重,私情为轻。若因我一人而误社稷,崇焕死不瞑目。
祖大寿接信,跪地痛哭:督师至此,犹念社稷!
深冬的诏狱,寒气透骨。袁崇焕裹紧单薄的囚衣,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撰写《狱中上书》。他详细陈述守辽方略,提出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的主张,更建议在锦州、宁远等地增筑堡垒,完善关宁锦防线。
臣虽在缧绁之中,不敢忘忧国。辽东之局,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若能固守三年,待敌疲敝,可图恢复...
写至此处,他忽然剧烈咳嗽,鲜血染红了纸张。狱卒不忍,递过一碗热水:袁大人,何苦如此?朝廷这般待你,你还要为它操心?
袁崇焕拭去嘴角血迹:为国为民,非为朝廷。
然而朝中局势已变。温体仁与周延儒等人日夜在崇祯面前进谗言。
陛下,温体仁躬身奏道,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其心叵测。如今东江镇人心涣散,若孔有德、耿仲明等将投敌,皆袁崇焕之过也。
周延儒也道:他当年夸下五年平辽的海口,如今非但辽未平,虏骑竟直逼京城。此非欺君之罪乎?
更致命的是,毛文龙旧部纷纷作证。耿仲明在朝堂上哭诉:袁督师至双岛,不容分辩,即将毛帅斩首。臣等稍有异议,便欲尽诛东江将士。
崇祯听着这些奏报,脸色越来越沉。他想起袁崇焕平台召对时的慷慨激昂,想起赐尚方剑时的殷殷嘱托,更想起城下之盟的耻辱。猜忌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狱中的袁崇焕对此浑然不知,仍在上书谏言。他甚至写出了具体的布防方案:宜于大凌河筑城,与锦州相呼应。驻兵万人,储粮三月,则虏不敢西顾...
这些奏疏大多被温体仁扣下,只有少数传到崇祯手中。皇帝阅后,冷笑一声:阶下之囚,犹欲指点江山?
崇祯三年三月,案件审定。刑部尚书涂国鼎虽然心知袁崇焕蒙冤,但迫于压力,只得按温体仁等人的意思,以擅主和议、专戮大帅等罪名,将袁崇焕定为谋逆。
判决那日,狱吏来报,声音哽咽:袁大人,判决下来了...
袁崇焕正在写信安抚关宁将士,闻言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他缓缓放下笔,整了整破旧的囚衣:说吧。
凌迟处死,弃市,兄弟妻子流放三千里...
袁崇焕仰首闭目,良久,方睁开眼道:取纸笔来。
他在绝命诗中写道: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写罢,他对狱吏道:我死后,可将此诗交与祖大寿将军。
八月十六日,西市刑场人山人海。袁崇焕被押上刑台,面容平静。监斩官宣读罪状时,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愤——他们大多听信了袁崇焕引敌入关的谣言。
汉奸!有人怒骂。
食其肉,寝其皮!更多人附和。
袁崇焕仰天长笑:忠魂不死,壮心犹存!自毁长城,悔之晚矣!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代名将含冤而死,年四十六岁。据《明史》记载,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啖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
其首级被传示九边,尸身残缺不全。当夜,曾受袁崇焕恩惠的义士佘氏冒险前往刑场,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收殓残骸,悄悄葬于广渠门内。他在墓前立誓:佘家子孙,世世代代为袁将军守墓。
袁崇焕死后,辽东防线名存实亡。祖大寿虽勉力支撑,但已无力回天。崇祯闻知袁崇焕临刑前的诗句,曾有一丝悔意,问周延儒:袁崇焕死后,辽东谁可代者?
周延儒答:崇焕虽骄蹇,然其治兵御敌,确有可取。今已死,难得其人也。
果然,十五年后,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自缢煤山。又过不久,清军入关,明朝灭亡。
时光流转,一百五十年过去。乾隆四十九年,清高宗在审阅《明史》时,特意召来史官。
袁崇焕之事,究竟如何?
史官回奏:据太宗实录,当年确用反间计,使明帝生疑。
乾隆长叹: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我朝为难,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时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
遂下诏为袁崇焕平反,并在其故居立祠祭祀。
如今在北京广渠门内,袁崇焕祠墓依然肃立。暮色中,一位佘姓老人正在清扫墓园——这是佘家第十七代守墓人。他轻轻擦拭着墓前的楹联:
自怀长城慨今古,永留毅魄壮山河。
夕阳西下,将老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望着袁大将军墓五个字,喃喃自语:袁将军,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您的忠义了。
微风拂过,松柏轻摇,仿佛在回应这句迟来的告慰。袁崇焕的一生,正如其号——在时代的洪流中,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与信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历史的尘埃落定,忠奸自分。然而那段血与火的岁月,那个含冤而死的灵魂,永远在提醒后人:一个民族的脊梁,往往是由那些在最黑暗的时刻依然坚守信念的人所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