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夜。
所有的术前检查报告终于整齐地码放在姜小帅的办公桌上,各项指标在经过短期的营养支持和调理后,勉强达到了手术的安全门槛。
最后一页,是那张需要患者本人或家属签字的《手术知情同意书》。
姜小帅拿着这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件走进病房时,吴所畏正侧身望着窗外。
夜色如墨,吞噬了城市的轮廓,只有病房楼下的路灯投出一圈圈孤寂的光晕。
听到脚步声,吴所畏缓缓转过头,床头灯柔和的光线映在他脸上,显得肤色近乎透明,眼下的青影却浓得化不开。
姜小帅在他床边坐下,将同意书递过去,指尖在“家属签名”那栏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迟疑和医生最后的职业提醒:
“大畏,所有结果都出来了,明天上午第一台手术。这事儿……真的不告诉阿姨?任何手术都有风险,需要直系亲属签字是规定,也是……”
“不告诉。”
吴所畏没等他说完,声音平静地打断,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决。他伸出手,手指细瘦,腕骨突出得明显。
“我妈身体刚好些,不能再受刺激。我自己可以。”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巧妙地掩盖了更深层的、关于“告别”的恐惧——他怕母亲承受不起可能的“万一”。
他从姜小帅手里接过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他垂下眼,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风险告知条款:出血、感染、麻醉意外、邻近器官损伤、肿瘤残留或复发……每一个词都像一根细小的针。
他没有细看,只是在“患者签名”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吴所畏”三个字。
放下笔,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偶尔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吴所畏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无尽的黑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转过头,看向姜小帅。
这一次,他眼底那层强装的平静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恳求:
“师父……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件事儿?”
“你说。”姜小帅心下一紧,收起文件,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软。
“手术前……我想去看看他。”
吴所畏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就远远的,看一眼就行……不让任何人知道。”
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汹涌的情绪,那句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终究以更委婉的方式泄露出来,
“我怕……明天之后,就……”
“大畏!”
姜小帅猛地打断他,语气严厉起来,
“不要胡思乱想!这只是个常规手术,周大夫是顶尖的专家,我们做了万全准备,没有‘万一’!”
他看着吴所畏瞬间苍白下去的脸和微微发红的眼眶,他太了解吴所畏了,那份深埋的刻骨的思念,不是几句安慰就能驱散的。
姜小帅长长地叹了口气,妥协了,“……只看一眼。看完立刻回来,好好休息,为明天蓄力。”
夜色已深,街道空旷。
姜小帅的车悄无声息地驶离市区,朝着城市边缘那片森严建筑的方向开去。
最终,车子停在一处距离看守所大门还有几百米远的偏僻小路旁,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提供了些许遮蔽。
这里视野有限,只能遥遥望见那堵在探照灯下泛着冷白光泽的高墙、紧闭的黑色铁门。
吴所畏降下车窗。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刀子般刮在他脸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只是微微探出身子,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个方向。灯光将建筑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冷酷。
他知道池骋就在那里面,被四面墙壁囚禁着,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孤独、压力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而自己,明天却要躺上另一张“审判台”,命运未卜。
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他在哪一间囚室,不知道他此刻是醒是睡,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望着同一片被分割的天空思念着自己。
这种咫尺天涯、生死未卜的无力感,比冬夜的风更刺骨,瞬间穿透了他所有伪装的坚强。
心疼到无以复加,窒息般扼住他的喉咙,眼眶迅速被滚烫的液体充斥。
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狠狠逼退。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
他贪婪地望了最后一眼,仿佛要将那冰冷建筑的影子,连同里面他深爱着的人,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颤抖着手,将车窗升了上去,将那令人心碎的画面隔绝在外。
“走吧,师父。”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如同一个幽暗的梦境,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十分钟,高墙之内,某间监舍里,池骋正辗转难眠。
心脏忽然毫无缘由地、剧烈地悸动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莫名的慌乱席卷而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硬板床上弹坐起来,踉跄着扑到那扇唯一能窥见外界的、窄小的铁窗前,急切地向外面张望。
什么也没有。没有他期盼的身影,甚至没有一点声响。那股莫名的牵引感骤然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失望。
他自嘲地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大概是太想他了,想到出现了幻觉。
他颓然地滑坐回床边,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吴所畏的音容笑貌却在黑暗中愈发清晰,折磨得他五脏六腑都揪着疼。
回到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和死寂的白墙让吴所畏感到一阵眩晕。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姜小帅留给他的纸笔。
笔尖悬在空白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落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