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层。他努力回想,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是周予安在无影灯下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是手臂冰凉的触感,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
对了,手术!
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动,却只感到浑身绵软无力,如同散了架一般,连抬起手指都异常艰难。
这种无力感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深度的、被彻底卸去力气的疲惫。但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清明涌了上来。
刚才那失去意识的过程,与其说是昏迷,不如说是一场深沉无梦的酣睡。
没有恐惧,没有幻想,没有挣扎,就像跌入了最柔软的云层,隔绝了外界一切纷扰。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彻底,如此安宁。
走廊空旷寂静,姜小帅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光洁的地板上,显得有些呆滞。
高度紧张让疲惫和纷乱的思绪无所遁形。他的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时光深处,一些被精心封存的画面,挟带着往日的温度,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最先跃出的,是一张年轻、生动,带着点耍赖神气的脸。
仿佛还能听见那拖得老长、拐着弯的调子,在耳边响起:“师~父~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那时的吴所畏,眼神亮晶晶的,把“求助”说出了一种理直气壮的亲昵,仿佛吃定了他。那股毫不设防的依赖,曾是两人在诊所枯燥日子里最鲜活的色彩。
紧接着,记忆切换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紧张场景。
嘈杂的人声仿佛再次涌来。那把刀子直直的向自己刺来,但比这些更清晰的,是一个挡在他身前的异常坚定的背影。
那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的话,穿越了时间的喧嚣,再次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师父,这辈子,换我来保护你……”
那一刻,至今想起,心头仍会微微发痛。
最后定格的画面,则充满了阳光和一丝嘚瑟的笑意。
已经颇有“吴总”气派的他,脸上却挂着熟悉和炫耀的笑容,将那个暗红色的房本不由分说地塞进自己手里。
“师父,怎么样?这个利息还满意吗?”
他语气轻快,眼神里却藏着认真。
回忆的浪潮无声拍打着心岸。姜小帅不自觉地,缓缓握紧了搭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微微用力,仿佛想攥住那些从指缝间流泻而过的温暖光影。
那些依赖、守护与互相依靠的过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此刻坐在这清冷的走廊里,望着那刺目的“手术中”,有些无助。
就在这时,“手术中”的指示灯终于熄灭了。几乎在同时,手术室的门被推开。
周予安率先走出来,他摘下了口罩和手术帽,额发被汗水濡湿,脸上带着长时间专注后的深深疲惫,但眼神是松弛的、带着成功后的欣慰。
他迎上立刻冲过来的姜小帅和郭城宇。
“姜院长,”周予安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有力,“手术很顺利,非常成功。肿瘤完整切除,术中出血很少,生命体征一直很平稳。等病理最终结果,但目测情况很好。”
姜小帅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在听到“很成功”三个字时,轰然落地。
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席卷全身,让他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被旁边的郭城宇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哽住了,只能用力握住周予安的手,重重地摇了摇,所有感激和后怕都在这无声的动作里。
“太好了……辛苦了,周大夫!” 郭城宇替他说了出来,声音也带着如释重负。
护士推着转运床出来。吴所畏躺在上面,身上盖着被子,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有些干裂,但呼吸平稳,眼睛虽然没什么神采,却是睁着的。
姜小帅立刻扑到床边,俯下身,几乎把脸凑到吴所畏眼前,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关切。
“大畏!大畏!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急切。
吴所畏的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焦距一点点对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气音:
“师……师父……”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 姜小帅连忙应着,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带着泪意的笑容,
“手术特别成功!周大夫说切得干干净净!你已经没事儿了!真的没事儿了!”
直到这一刻,姜小帅亲口说出“没事儿了”,吴所畏才像终于接收到了确凿的信号。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狂喜的庆幸,一种从悬崖边缘被拉回坚实陆地的后怕与踏实。
他还活着......
真的……还活着......
不是梦。眼前师父泛红的眼眶,郭城宇站在旁边松口气的表情,空气中真实的消毒水味道……都在向他宣告这个事实。
“真的……吗?”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当然是真的!”
姜小帅用力点头,为了掩饰自己快要落泪的窘态,故意用上了惯常的、带着埋怨的语气,
“早就跟你说是小手术,看你之前整的那么悲壮,又是写信又是交代后事的,差点没把我吓死!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吴所畏看着他明明心疼得要命却偏要嘴硬的样子,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虚弱却真实的笑容。
这个笑容,驱散了他脸上最后一丝死灰般的绝望。
“学弟,你现在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身上带着止痛泵,所以感觉不到疼。但接下来会越来越没力气,还会很饿,不过还不能进食。”
周予安也走过来,温声解释,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尽量多睡觉,身体需要集中能量去修复。睡着了,时间过得快,不舒服的感觉也会轻一些。”
吴所畏听着,轻轻眨了眨眼,表示明白。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再次袭来,可能是麻药的作用,也可能是太久没吃东西,让他感觉到整个人都很疲惫,意识也开始变得飘忽。
他确实需要睡一觉,好好地、安心地睡一觉。
他再次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不是陷入未知的黑暗,而是回归平静的休憩。
看着吴所畏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沉睡,姜小帅一直强撑着的肩膀终于彻底垮塌下来。
他示意郭城宇照看一下,自己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不远处的安全通道。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楼梯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感应灯发出惨白的光。姜小帅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然后,他再也抑制不住。
泪水如汹涌而出。
他不是默默垂泪,而是放声地、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压抑了整整几个小时的所有恐惧、焦虑、自责和巨大的压力——在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溃堤的出口。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哭得全身发抖,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深的后怕。
他好害怕......
害怕自己坚持让吴所畏立刻手术的决定是错的;害怕手术台上出现任何意外;害怕那该死的“百分之十”真的降临;害怕因为自己的“强行”坚持,而让吴所畏承受更大的痛苦甚至失去生命。
吴所畏对他来说,是家人,早已是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如果因为自己的决定而让吴所畏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郭城宇静静地跟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坐下,伸出宽厚的手臂,将哭得不能自已的姜小帅紧紧揽入怀中。
他一只手环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轻柔而坚定地抚摸着姜小帅的后脑和颤抖的脊背。
郭城宇的眼眶也早已通红。他的压力同样巨大。他瞒下了吴所畏的病情,没有告诉池骋。
如果……如果手术真的出了意外,等池骋出来,他要如何面对池骋?如何解释自己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情?那份要面对兄弟崩溃的痛苦想象,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此刻,听着怀中人宣泄的哭声,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郭城宇心中只有无尽的心疼和同样汹涌的庆幸。
他低下头,将下颌轻轻抵在姜小帅柔软的发顶。
郭城宇的声音压得极低,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所有不安的温柔与笃定:
“帅帅,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城、城宇……”
姜小帅把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声音被哽咽切割得断断续续,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和终于可以倾吐的后怕,
“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好害怕……”
“我知道。”
郭城宇立刻回应,手臂收拢,以一个更坚定的拥抱将他完全包裹,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份惊悸的寒意。
他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重复着简单的话语,
“我知道,我都知道......”
在那紧拥的力度里,所有的恐惧、担忧和紧绷,都仿佛找到了可以栖息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