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无处遁形。小满坐在硬木的证人席上,手指死死抠着座椅边缘的棱角,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漆木屑。她能感觉到汗水正顺着脊椎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脱不掉的第二层皮。空气里弥漫着旧地毯的霉味、复印机的臭氧味,还有某种类似医院消毒水的、令人不安的清洁气味。
公诉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证人林小满,请陈述你在照顾林默期间,所观察到的被告人苏婉有何异常行为,以及林默本人出现的、你认为不寻常的状况。”
异常行为?不寻常的状况?
小满的喉咙发紧,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苏婉俯身靠近林默时,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林默床头那杯总是喝到一半就冷掉的水;深夜里监护仪屏幕上偶尔跳脱正常范围的、短暂得几乎像是幻觉的波形;还有她自己指尖触碰林默皮肤时,偶尔感受到的、那过分的冰凉和僵硬,像是触摸一尊正在慢慢失去温度的蜡像。
她张了张嘴,那些话却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干呕的冲动。她抬眼望向被告席。苏婉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囚服,脸色苍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没有看小满,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她命运的审判,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无聊戏剧。但就在小满看过去的瞬间,苏婉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与小满撞个正着。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了然,还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仿佛在说:看啊,你这个可怜虫,你以为站在这里指证我,就能证明你的清醒和正义吗?你和我,不过是同一面破碎镜子里的两个映像,一个在笼外尖叫,一个在笼内冷笑,我们都疯了,只是疯的方式不同罢了。
小满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眼神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她突然明白了,苏婉早就看穿了她。看穿了她那些深夜的恐惧,看穿了她对林默病态的关注和触摸,看穿了她心底那个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念头——希望林默永远这样睡下去,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
“我……我看到……”小满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我看到苏婉她……她总是趁我不注意,碰林默用的东西……还有,林默他……他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流眼泪……”她避开了那些更“异常”的描述,比如她曾坚信不疑的“时间变慢”感和“皮肤晶化”的触感,那些在心理医生和她自己逐渐清醒的认知里,已经被打上“急性应激障碍”和“关系妄想”标签的症状。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等于承认自己也是个需要被审判的病人,等于否定了自己作为“唯一守护者”的资格。
她的话在空旷的法庭里显得苍白无力。苏婉的律师立刻抓住了漏洞,开始咄咄逼人地追问细节,质疑她的观察力,甚至暗示她的精神状况是否适合作为证人。每一声质问都像鞭子抽在小满的神经上。她感到头晕目眩,旁听席上那些模糊的面孔仿佛都在窃窃私语,指责她的荒谬和可笑。
就在这时,公诉人出示了新的证据——一份来自医院内部监控的截图,虽然模糊,但能辨认出苏婉在某次探视时,确实有短暂靠近林默输液管的动作;另一份是药物检测报告的补充说明,指出在林默体内检测到某种极其微量、代谢极快的精神类药物残留,与苏婉过往作为药剂师能接触到的某种实验性药物成分吻合。
证据出现时,小满看到苏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很快,那裂缝又弥合了,苏婉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终于演到了高潮。
小满的心沉了下去。她意识到,即使有这些证据,依然无法彻底钉死苏婉。那个女人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早就为自己留好了退路。而自己呢?自己在这场审判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一个寻求正义的证人,还是一个……被利用来揭开序幕的小丑?或许苏婉从一开始就知道,最终站在这个证人席上揭露她的人,会是小满这个同样被林默的存在扭曲了灵魂的可怜镜像。
庭审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暂时休庭。小满浑浑噩噩地走出法庭,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回头望去,法院高大的建筑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埋葬着真相、谎言,还有她那份早已变质腐烂的爱。她知道,无论判决结果如何,她和苏婉,以及那个沉睡着的林默,都已经被永远地困在了同一个绝望的故事里,谁也无法挣脱。而这场审判,不过是这个故事里,最苍白无力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