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枚邮票,被贴在信封上,在黑暗的邮袋里颠簸碰撞,最难受的是信封里装着一条咸鱼,腥味熏得她头晕。醒来发现猫灵正用爪子在她背上盖邮戳,一下一下,颇有节奏感。
“查收!查收!”猫灵模拟着邮递员的口吻,“蓝梦小姐,您有一份来自噩梦的快递,请签收!”
“停!”蓝梦反手抓住那爪子,“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新花样?”
“不是玩!是实地考察!”猫灵激动地在她被子上蹦跳,“城西那个老邮局,死信科闹鬼了!”
蓝梦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死信科?就是处理无法投递信件的地方?”
“对!但吓人的是——”猫灵压低声音,尽管没别人听得见,“那些本该无人认领的死信,半夜会自己从架子上飘下来,排成一队!最邪门的是,监控拍到有狗的影子在整理信件,还会用鼻子闻信封!”
这话让蓝梦瞬间清醒。她拿起床头的白水晶,水晶触手温热,表面浮现出细密的波纹——这是感知到灵体活动的征兆。
“自动排列的死信,整理信件的狗影……”她沉吟道,“听起来像是邮局守护灵,但这类灵体通常是老邮差对工作的执念所化……”
城西的“和平路邮局”是栋五十年代的老建筑,绿色门面,木制柜台,连吊扇都是老式的。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纸张、油墨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猫灵一靠近邮局就连打喷嚏:“阿嚏!这里的味道……又期待又失落!”
蓝梦仔细感受,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种矛盾的气息,既有书信往来的温情,又带着说不清的遗憾。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大厅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戴眼镜的老职员在柜台后打瞌睡。靠墙的一排排信箱中,大部分都空着,只有少数几个还挂着等待认领的信件。
“寄信还是取信?”老职员被铃声惊醒,推了推眼镜。
“师傅,我想打听一下……死信科怎么走?”蓝梦试探着问。
老职员的脸色立刻变了,警惕地打量她:“你找死信科干什么?那里不对外开放。”
“我是民俗研究所的,在做关于书信文化的研究。”蓝梦递上名片——当然,又是猫灵的幻术作品。
老职员看了名片,态度缓和了些,但依旧摇头:“死信科最近在整理,真的不能进。而且……那里不太平。”
“不太平?”
老职员压低声音,指了指天花板:“楼上就是死信科。最近三个月,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脚步声,还有……狗叫声。我们查过监控,什么都没有。但早上一去,那些积压了几十年的死信,会被分门别类整理得整整齐齐——有些信件的邮戳还是民国时期的!”
正说着,楼上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像是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
老职员脸色发白:“看,又来了。”
猫灵立刻飞向楼梯:“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猫灵慌慌张张飞回来:“蓝梦!楼上……楼上有条狗在哭!”
蓝梦心中一动,对老职员说:“师傅,能让我上去看看吗?也许我能解决这个问题。”
老职员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拿出钥匙:“就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有事就喊。”
死信科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推开木门,灰尘扑面而来。房间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木架,架子上堆满了牛皮纸袋,每个纸袋上都标注着年份——最早的竟然有“民国三十七年”。
房间中央是几张老式办公桌,桌上堆着未整理的信件。而最让人心惊的是,地上真的有几摊水渍,像是爪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架子前。
猫灵飞到水渍边闻了闻:“是眼泪!狗的眼泪!”
蓝梦仔细观察房间。在白水晶的视野里,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金色光点,那些光点有规律地移动,像是在进行某种工作。
她随手拿起桌上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收件人地址写着:“本市和平路12号,陈小云女士收。”邮戳日期是1965年3月12日。
信封没有封口。蓝梦小心地抽出信纸,上面是工整的钢笔字:
“小云吾妻:见字如面。我已平安抵达北大荒,此处虽苦,但同志们都很有干劲。你说想养条狗做伴,我托战友从老家捎来一条小黄狗,算算日子,信到时小狗也该到了。它叫‘来福’,很听话,会帮你拿报纸。等我回来,我们一起遛它……”
信没写完,戛然而止。署名处只有一个墨点,像是写信人突然被什么事打断了。
猫灵凑过来看:“这信……怎么没寄到?”
蓝梦把信放回桌上。就在信纸接触桌面的瞬间,房间里的温度突然下降。那些金色光点快速汇聚,在桌子前凝聚成一条半透明的小黄狗虚影!
小狗虚影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它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然后用鼻子去拱那封信,发出“呜呜”的哀鸣。
“来福?”蓝梦试探着叫了一声。
小狗虚影猛地抬头,尾巴开始摇晃。它跑向蓝梦,在她脚边转圈,然后又跑回架子前,对着其中一个牛皮纸袋叫。
蓝梦取下那个纸袋,上面标注着“1965-1968年死信”。袋子里装着几十封无法投递的信件,最上面那封,收件人正是“陈小云”!
不止一封。蓝梦快速翻找,竟然找出七封写给陈小云的信,都是同一个人从北大荒寄来的。从1965年到1968年,每年两封,最后一封的日期是1968年11月3日。
最后一封信很短,字迹潦草:
“小云:可能要很久不能写信了。照顾好自己和来福。等我。”
没有落款。
猫灵突然说:“蓝梦,来福在告诉我……它的主人,那个写信的人,再也没回来。”
小狗虚影点点头,眼中流下金色的眼泪。泪水落在地上,化作新的水渍爪印。
蓝梦明白了:“来福一直在等主人回来取信?可这些是死信,说明收件人陈小云也没收到……”
“不,”猫灵转述来福的话,“陈小云收到了前几封。但从1967年开始,信就寄不到了。来福记得,女主人每天都会带它来邮局问,有没有新的信。后来……后来女主人病了,来福就自己来等。”
一条狗,每天蹲在邮局门口,等一封永远不会来的信。等了多少年?从1968年等到现在,五十多年。
“那为什么最近才开始闹鬼?”蓝梦问。
来福的虚影跑向窗户,对着外面叫。蓝梦看向窗外,发现邮局对面正在拆迁,一栋老楼已经被拆了一半。
“那栋楼……”蓝梦突然想到什么,“是不是和平路12号?”
楼下老职员证实了她的猜测:“对,那栋楼就是以前的和平路12号,上个月开始拆迁的。说来也怪,拆迁一开始,死信科就出怪事了。”
来福的虚影焦急地在房间里转圈。猫灵翻译:“它说,主人的家要没了。如果家没了,主人回来就找不到地方了。它要把信都整理好,等主人来取。”
蓝梦鼻子一酸。五十多年的等待,家园将毁,这条小狗的魂魄还在执着地整理那些永远不会被取走的信。
“师傅,能找到陈小云或者她家人的下落吗?”蓝梦问老职员。
老职员摇头:“和平路12号二十年前就没人住了。户籍档案显示,陈小云女士于1982年病逝,无子女。房子一直空着,直到最近拆迁。”
难怪信成了死信。收信人已逝,寄信人不知所踪,只剩下一条狗的魂魄,守着永远不会完成的等待。
蓝梦决定帮来福完成心愿。她和猫灵开始整理所有写给陈小云的信件,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用红绳系好。来福的虚影在旁边帮忙,它用鼻子拱着散落的信件,把它们推到正确的位置。
整理过程中,蓝梦发现了更多细节:寄信人叫陈建国,应该是陈小云的丈夫。从信中能看出,他1965年自愿报名去北大荒支援建设,原本说去三年,但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回来。
1967年的信里提到:“小云,听说城里闹得厉害,你和来福千万不要出门。我托战友寄了些粮食,应该快到了。”
1968年那封最后的信,字迹仓促,像是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写的。
“他可能出事了。”蓝梦推测。
来福的虚影点点头,又摇摇头。猫灵说:“来福知道主人出事了,但它不相信主人不回来。主人答应过,一定会回来的。”
承诺的重量,有时候比生命还重。对人如此,对狗更是如此。
第二天,蓝梦通过档案馆的朋友,查到了陈建国的下落——他1969年在北大荒因公牺牲,遗体就地安葬。由于当时通讯中断,直到1972年,牺牲通知书才寄到原籍,但那时陈小云已经搬家,通知书也成了死信。
两条平行线:陈小云在等待丈夫归来中病逝,陈建国在边疆牺牲后无人知晓。唯一串联这一切的,是一条叫来福的狗,和这些从未抵达的信。
蓝梦把查到的信息告诉来福。小狗虚影听了,静静地趴在那捆信前,很久很久没有动。
就在蓝梦以为它要消散时,来福突然站起身,对着窗外叫了三声。然后,它走到蓝梦面前,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虽然是虚影,但蓝梦真的感到了温柔的触感。
“它说谢谢,”猫灵翻译,“但它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它想把这些信,送到主人和女主人安息的地方。”
这不容易。陈小云的墓早就找不到了,陈建国葬在北大荒,相隔几千公里。但蓝梦想到了一个办法——在邮局后院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焚烧信件,让心意随着青烟抵达该去的地方。
老职员听说了整个故事,红着眼眶同意了。他还找来了邮局的老局长,老局长听说后,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七八十年代,确实有条小黄狗天天蹲在邮局门口,下雨天也不走。我们还经常喂它,后来突然就不见了……”
原来,来福不是突然消失的。它一直等到老得走不动了,某天趴在邮局门口,再也没有醒来。邮局的人把它埋在后院的大树下。
仪式定在黄昏。蓝梦把七封信整齐地摆在后院的石桌上,点燃了特制的通灵香。来福的虚影蹲在石桌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信。
当第一封信被点燃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火焰不是普通的红色,而是温暖的金色。火光中,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影:一个男人在灯下写信,一个女人在窗前读信,一条小黄狗在两人脚边玩耍。
一封信接一封信地燃烧。每烧一封信,来福的虚影就凝实一分。当烧到最后一封时,来福已经变得几乎和活狗一样真实,毛发金黄,眼睛明亮。
最后一封信化作青烟升起时,烟柱在空中分成两股,一股飘向北方,一股飘向西方。与此同时,两个淡淡的人影从烟中浮现——正是陈建国和陈小云年轻时的样子。
来福激动地冲过去,围着两个人影转圈,尾巴摇成了风车。陈建国蹲下身,抚摸着来福的头,陈小云也笑着弯腰逗它。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到他们的口型:“来福,辛苦了。”“我们回家了。”
一狗两人,在金色烟雾中相拥。然后,他们对着蓝梦和猫灵挥挥手,身影随着青烟缓缓上升,消失在暮色中。
石桌上,信件燃烧后的灰烬,组成了两个词:“谢谢”和“再见”。
猫灵脖子上的星尘项链闪烁起来,第二百零五颗星尘呈现出信纸的暖黄色,内部仿佛有字迹在流动。
“这是来福和陈家夫妇的感谢,”猫灵轻声道,“也是五十年等待终于圆满的证明。”
老局长决定,在邮局后院为来福立一个小小纪念碑,刻上:“这里曾有一条忠诚的狗,它教会我们,有些等待,本身就是答案。”
而那个牛皮纸袋里的其他死信,也被重新整理。邮局发起了一个“寻找收件人”的活动,竟然真帮几封几十年前的信找到了主人或后代。其中一封信,让失散五十年的兄弟重逢,老兄弟抱头痛哭时说:“要不是那条狗的新闻,我永远不会知道哥哥一直在找我……”
原来,善意会传递。一条狗的等待,最终促成了更多等待的终结。
回店的路上,猫灵一反常态地安静。直到蓝梦问它在想什么,它才闷闷不乐地说:
“为什么人类的信会迷路,而狗的心不会?”
蓝梦想了想:“因为信靠地址,心靠记忆。地址会变,记忆不会。”
猫灵若有所思:“所以来福记得的,不是门牌号,是主人的味道和承诺?”
“是的。”蓝梦摸摸它的头,“真正的牵挂,不需要地址。它在心里,就永远不会迷路。”
路过文具店时,猫灵突然死活不肯走,非要蓝梦给它买套复古信纸信封。
“你要信纸干什么?”
“我要练习写信!”猫灵理直气壮,“等转世成人了,要给所有在乎的人好好写信!”
蓝梦哭笑不得:“你是灵猫,练什么写信?”
“那我也要!听说懂得书信往来的灵特别有温度!”
笑闹声中,他们转入熟悉的街道。邮局的灯还亮着,夜班职员正在整理明天的邮件。后院的大树下,新立的小石碑前,不知谁放了一束野花。
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说话,又像是一条小狗满足的叹息。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大荒,陈建国烈士墓前,管理员发现了一束从未见过的野花。花很新鲜,像是刚放的,可最近没人来扫墓啊。
他摇摇头,把花摆正,继续巡视。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墓碑前,好像蹲着一条小黄狗的虚影,对他摇了摇尾巴,然后消失在晨光中。
也许是眼花了。
也许,有些等待,真的会以我们看不见的方式,抵达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