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晨钟撞破汴京城的静谧。文武百官着朱紫青绿各色公服,持象牙槐木笏板,自右掖门鱼贯而入,经大庆门,过宣德楼,在文德殿前依班序肃立。天色尚未全明,宫灯煌煌,将殿前广场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着百官或凝重、或探究、或隐现不安的面容。
今日大朝,非同寻常。金明池惊变、宫闱动荡、宗室谋逆、西夏谍影……桩桩件件,震动朝野。虽然风波已暂平,主犯已擒,但余波荡漾,人心未定。谁都想知道,陛下将如何论功行赏,又如何处置逆案余孽,更想知道,经此一事,朝局风向,又将如何流转。
钟鼓齐鸣,净鞭三响。仁宗皇帝升御座,冕旒垂玉,面色沉静,看不出太多喜怒。只是眼下淡淡的青影,透露着连日的操劳与惊心。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殿头官清越的声音,在肃穆的大殿中回荡。
御史中丞沈中棠率先出班,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臣沈中棠,弹劾前濮安懿王府长史、仪宾、属官一十七人,阿附逆王赵宗朴,交通内外,窥探禁中,其心叵测,其罪当诛!弹劾内侍省都知蓝安,玩忽职守,勾结逆党,险酿大祸!弹劾将作监匠头郭顺、赵四及其同党,受逆王指使,擅改宫苑,暗设机关,罪同谋逆!弹劾……”
一连串的名字、官职、罪状,如同冰雹般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激起阵阵低微的吸气声。许多名字,众人闻所未闻,但涉及的衙门、牵扯的关系,却让人心惊。内侍省、将作监、甚至宗正寺、侍卫亲军司中,竟都有人被渗透!赵宗朴经营之深,可见一斑。
紧接着,三司使包拯出列,呈上厚厚一叠账册与供词:“陛下,经三司会同皇城司、刑部核查,逆王赵宗朴为筹措谋逆资财,自庆历五年始,即通过已被查抄的张尧佐余党、城南千金窟旧部、及多家皮包商铺,暗中经营高利贷、私盐、乃至与西夏走私军械、马匹等违禁之物,获利巨万,账目在此。其财力,足以蓄养死士,贿赂朝官,窥伺神器!”
又有多名言官、谏臣相继出列,或补充证据,或要求严惩。朝堂之上,一时群情汹涌,皆言“国法不容,天理难容”。
仁宗静静听着,手指在御座的龙首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直到众人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杂音。
“众卿所言,朕已悉知。逆王赵宗朴,受国恩俸禄,不思报效,反生豺狼之心,勾结外邦,祸乱宫闱,戕害手足,罪证确凿,无可宽宥。着革去一切宗室封爵、俸禄,削除属籍,贬为庶人,圈禁皇陵,终生不得出。其党羽,按律严惩,主犯立斩,从犯流放,绝不姑息。涉案官吏,无论品级,一律追查到底,该罢黜罢黜,该流放流放,该问斩问斩。内侍省、将作监、侍卫亲军司等涉事衙门,着即整顿,肃清余毒。”
旨意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森然寒意。圈禁皇陵,看似比宗正寺高墙更“优容”,实则是另一种更漫长、更孤寂的折磨,且子子孙孙,再难翻身。而对党羽的处置,更是雷厉风行,不留余地。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应和。
处置完逆党,便是叙功。
仁宗目光扫过丹墀之下,在几个身影上略微停留。“金明池之变,宫中惊险,赖有忠臣良将,奋不顾身,方保社稷无虞,宫禁安然。开封府尹权知崔?……”
崔?出列,躬身听旨。
“崔?忠勤体国,智虑深远,于金明池案发之初,即洞察先机,多方布置;临危受命,调度有方,护卫宫禁,勘破奸谋,生擒元恶,厥功甚伟。前已加封龙图阁直学士,赐紫金鱼袋。今再特进通议大夫,仍权知开封府事,赐御前白玉带一围,黄金百两。”
通议大夫!文散官从三品!虽为加衔,但地位尊崇,且“特进”二字,更显恩宠。崔?以不到而立之年,位列三品,掌京畿重地,简在帝心,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鞠躬尽瘁,以报天恩!”崔?再拜,声音平稳,不见骄色。
“皇城司副都指挥使叶英台。”
叶英台出列,她今日未着戎装,而是一身深青色女官常服,身姿挺拔,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目光清冷如故。
“叶英台侦缉西夏谍网,护卫朕躬,力战贼酋,身被数创,忠勇可嘉。晋为广威将军,勋上轻车都尉,仍领皇城司副都指挥使,赐宫中御用金疮药十瓶,南海珍珠一斛,蜀锦二十匹。”
广威将军,正四品武散官;上轻车都尉,从四品勋官。对女子而言,已是极高封赏。更重要的是,仍领皇城司副都指挥使实权,经此一事,其地位已然稳固。
“臣,谢陛下。”叶英台单膝跪地,谢恩,动作间牵动伤口,几不可察地微顿,随即恢复如常。
“左军巡院指挥使孟川,擢侍卫亲军司步军都虞候,授骁骑尉。右军巡院指挥使孙立,拱卫通济闸有功,擢为左军巡院指挥使,授飞骑尉。工部郎中陶承良,心思缜密,截获逆党军械,功不可没,擢为工部侍郎,赐银鱼袋……”
一道道封赏旨意颁下,有功将士,各有升迁赏赐。殿中气氛,渐渐由肃杀转为一种复杂的振奋。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暗叹时势造英雄。
最后,仁宗的目光,落在了班列末尾,一个静静伫立的身影上。赵宗实今日亦着宗室常服,立于诸王之后,神色平静,目光低垂。
“宗实。”仁宗唤道,语气温和了些。
赵宗实出列,行礼:“臣在。”
“此次逆案,你无端受惊,朕心甚愧。你素来仁孝恬淡,朕是知道的。即日起,解除圈禁,迁居庆宁宫西苑,加食邑五百户。闲暇时,可多来宫中走走,陪朕说说话。”
解除圈禁!迁居宫内!加食邑!
虽然未明确给予任何官职或爵位晋升,但“迁居庆宁宫西苑”,紧邻皇帝日常起居的庆宁宫,这信号已足够明显!这是近乎半公开的安抚与认可,是将他重新拉回皇室权力核心视野的标志!一时间,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聚焦在赵宗实身上。羡慕、审视、算计、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弥漫。
赵宗实身体微微一震,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堂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深深拜下:“臣叩谢陛下天恩。”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平身吧。”仁宗抬手,目光扫过全场,缓缓道,“逆党虽除,然国事多艰,内外未靖。众卿当时时惕厉,以逆案为鉴,恪尽职守,匡正风气,共扶社稷。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百官山呼,恭送圣驾。直到仁宗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众人才缓缓直起身,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开始在各处响起。
崔?感受到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关切,有打量,有试探,亦有不易察觉的冷意。他神色如常,与相熟的包拯、陶承良等人点头致意,又与沈中棠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随着人流,缓缓退出文德殿。
殿外,天光已然大亮。朝阳跃出宫墙,将重重殿宇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耀目的金色。昨日的血腥与惊险,仿佛已被这灿烂的晨光洗涤干净。
但崔?知道,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暗处的伤疤,人心的鬼蜮,利益的纠葛,权力的倾轧,只会随着这次事件的平定,暂时潜藏,然后以更隐蔽、更复杂的方式,重新滋生、蔓延。
“皓月!”陶承良从后面赶上来,圆脸上满是红光,既有升迁的喜悦,也有昨夜冒险成功的兴奋,“今日下朝早,不如去我那儿坐坐?我那儿有新得的蒙顶石花,正好与你品评品评,顺便说说昨晚那帮孙子的怂样……”
崔?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见一名身着内侍省服色的小宦官,悄悄趋近,低声道:“崔府尹,陛下口谕,请您移步垂拱殿后暖阁,陛下有话垂询。”
崔?与陶承良对视一眼,陶承良会意,拍拍他肩膀:“你先忙,正事要紧。茶咱们改日再喝。”说罢,自行去了。
崔?整了整衣冠,跟随小宦官,转向内廷方向。心中暗忖,陛下单独召见,所为何事?是询问案情的更深细节?是对某些处置尚有疑虑?还是另有交代?
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垂拱殿后一处僻静暖阁。小宦官在门外止步,躬身示意。崔?推门而入,阁内陈设雅致,燃着淡淡的龙涎香,仁宗已换下朝服,着一身天青色常服,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几竿翠竹。
“臣崔?,参见陛下。”
“免礼,坐。”仁宗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绣墩,自己也在临窗的榻上坐下。他屏退了左右,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皓月,伤势如何了?”仁宗语气温和,如同寻常长辈关怀子侄。
“劳陛下挂心,皮肉小伤,已无大碍。”崔?恭声回答。
“此次,辛苦你了。”仁宗轻轻一叹,目光望向窗外,“也委屈你了。赵宗朴终究是宗室,有些事,朝堂之上,只能那般处置。圈禁皇陵,已是朕能给他的,最后的体面。”
崔?心中了然。陛下这是在解释,也是在安抚。赵宗朴罪该万死,但公开处以极刑,皇室颜面有损,且易引发宗室动荡。圈禁,是最合乎“礼法”与“亲情”的折中之策。
“陛下顾全大局,圣心独运,臣明白。”崔?道。
“你明白就好。”仁宗点点头,转而问道,“西夏那边,没藏呼月已醒,但咬死是个人行为,与夏国无关。野利荣旺再次递了国书,言辞恭谨,却暗含威胁,说若不放人,恐伤两国和气。你怎么看?”
果然是为了此事。崔?沉吟片刻,道:“陛下,没藏呼月身为翊卫司将军,潜入我朝京畿,参与谋逆,证据确凿。无论其是否奉夏国主之命,夏国都难辞其咎。野利荣旺之言,不过是虚声恫吓。如今我朝内患初平,军心民心可用,夏国若真敢借此启衅,我大宋边军,亦非软弱可欺。然……”
他话锋一转:“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没藏呼月身份特殊,杀之,恐予夏国口实;放之,则国威有损。臣以为,不妨暂将其扣押,严加看管,以为筹码。同时,可令边军加强戒备,做出强硬姿态。夏国主谅祚年幼,国政多由没藏太后及权臣把持,内部未必铁板一块。我朝可暗中遣使,与夏国交涉,或可借此机会,在边境榷场、遣使礼仪等事上,争取些实利。此所谓,斗而不破,以战促和。”
仁宗静静听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没藏呼月,便交于皇城司看管。与夏国交涉之事,你可有人选?”
崔?心中一动,知道这是陛下在考验,也是给予机会。他略一思索,道:“此事关乎邦交,需老成持重、通晓边事、且言辞便给之人。御史中丞沈中棠沈大人,风骨峻峭,熟知法度;知制诰王珪王大人,文章华国,长于辞令;或可从中择一,辅以熟悉西夏情弊之边吏,秘密行事。”
他没有推荐自己的至交或下属,而是推荐了素有清望、且与己并无密切私交的重臣,既显公心,亦避嫌疑。
仁宗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道:“朕知道了。此事朕会斟酌。”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希仁,你觉得宗实此人如何?”
话题陡然转向赵宗实,崔?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最核心的问题。他谨慎答道:“十三殿下仁孝温和,性情恬淡,经此一事,犹能沉稳,实属难得。”
“只是仁孝恬淡么?”仁宗目光深邃,“他今日在朝上,一言未发。”
“或许,无言便是最好的态度。”崔?缓缓道,“不矜功,不诉苦,不涉纷争。于陛下,是体谅;于朝臣,是淡然;于己身,是守分。”
仁宗沉默良久,轻轻敲了敲榻沿:“守分……是啊,守分。这世上,懂得守分的人,不多了。”他挥了挥手,“你去吧。好生养伤,开封府的事,还需你多费心。”
“臣,告退。”崔?起身,行礼,缓缓退出暖阁。
走出垂拱殿范围,被初夏微暖的风一吹,他才发觉,后背官服之内,竟已出了一层薄汗。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尤其是涉及储位这等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每一句回答,都需慎之又慎。
他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前路漫漫,步步惊心。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披荆斩棘,向前而行。
只是不知为何,方才陛下问起赵宗实时,他脑中闪过的,却是那日撷芳园中,叶英台浴血死战、赵宗实平静中带着悲悯的眼神,以及自己吟出《七步诗》时,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慨然。
但愿,这份“守分”与“仁孝”,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中,存得久一些吧。
他收敛思绪,迈着平稳的步伐,向着宫外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巍峨宫墙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仿佛也融入了这深不可测的皇城图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