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门尚有百步,市井的喧嚣已然扑面而来。
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孩童追着雪团打闹的嬉笑声,还有摊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年货的声音。
“新蒸的糯米粑!甜又软哟!”
“腊肉腊鱼!挂起来喽!”
……
马车轻车熟路地驶入巷中,停在青石巷深处那座熟悉、低调却总给人安稳感觉的容家宅院门前。乌漆的木门紧闭,上方悬挂的旧式灯笼在寒风里微微晃荡。
未等容易跳下车辕去叩兽首门环,那门便“吱呀”一声,带着一种期盼的急切从里面打开了半扇。
杨婶那张总带着笑意的微胖脸庞探了出来。她头戴青布暖帽,身穿厚实的藏蓝棉袄,手里还抓着一块抹布,显然正在打扫。
看见门前的容与与容易,那双弯弯的眼睛立刻亮起来。
“哎哟,我的天爷!公子,易哥儿,你们真回来啦!可算等到你们了!”杨婶欢喜得声音都拔高了,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一边连声喊着一边就扭身朝院子里喊,那声音洪亮得把巷口枯树枝上的几只麻雀都惊飞了:
“大小姐!夫人!是公子和易哥儿回来了!”
喊声刚落,前院已然响起一阵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
院门被完全拉开。
容婉的身影第一个出现在门内。
她穿着家常的玉色锦面窄袄棉裙,外罩一件质地略厚些的银灰色半臂,青丝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雅的珍珠小簪。
显然刚从内院出来,微冷的风吹在她的腮颊上,映着那双沉静温柔的杏眼,更添清丽。
她目光急切地越过门洞,一下子便锁住了马车上正掀帘欲下的容与。
“二郎!”呼唤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清晰传来。
容婉几步迈下台阶走到车旁,仰头看着容与风尘仆仆却依旧清朗的面容,习惯性地抬手想替她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却发现肩上已有一层细雪融化的湿痕,又转而想去抚平她略显凌乱的鬓角,“可算回来了……山上冷吧?”
这时,正房堂屋的门帘高高挑起,一道更为端雅的身影匆匆出现在阶前。
她穿着藏青色暗八仙纹的厚锦缎袄裙,外边罩着件墨色兔毛镶边的比甲,墨发梳着整齐的圆髻,只斜簪着一支简洁的素金簪。
久经风霜磨砺过的面庞,近些年来调养得当,依旧白皙丰润,但此刻眼底却隐隐有水光闪动。
她未等容与走近,已快步下了台阶,迎向门首。
容与刚被容易搀扶着跳下马车站稳,还未及给容婉一个完整的笑容,便被快步赶来的李月棠一把紧紧握住了双手。
那双手因常年操劳家计、缝补绣活,指节微微变形,掌心留下了薄薄的茧子,但依旧温热无比。
“二郎……”一声低唤,带着无尽的怜惜与思念,李月棠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控制不住的哽咽,“山上的风竟如此厉害么?瞧着又瘦了一圈,脸色也白了些!”
她一边絮叨,一边已然从旁伺候的杨婶手里接过一件早就备好的石青色锦缎毛领大氅,不由分说,亲手抖开,密密实实地将容与那件略显单薄的道袍裹了个满怀。
那大氅的毛领是柔软光滑的玄狐皮,氅身是厚实华贵的锦缎,内里密密实实地絮着新棉,骤然加身,容与只觉鼻端微酸。
“娘……阿姐……”她低下头,借着披氅的动作掩饰眼中微微泛起的湿意,“山上不苦,老师待我极好,就是……”有点想家了。
后半句话,她在喉间滚了两滚,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李月棠却似乎都懂,她拉着自家“儿子”的手反复摩挲,也跟着有些哽咽。
容与拍拍母亲的手背,然后笑着抬起头,对着一直站在身侧、含笑看着她的容婉,也自然地伸开臂膀,将她纤细却温暖的身子轻轻拥了一下,又立刻松开,动作轻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与依赖。
容婉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弯起柔和的笑纹,自然地伸手替“弟弟”整理了一下在大氅挤压下略有褶皱的衣襟。
他们“姐弟”间的亲密本就自然,容婉只当弟弟山中静修数月,性子更添了几分柔和依恋。
“好了好了,快进屋吧,别都站在风口里!”李月棠一边一手牵着容与的手,一手拉住容婉的胳膊,一边招呼容易和杨婶,“杨婶,快把炉子烧得旺些,让他们喝口热乎的!易哥儿,把东西都归置好,歇歇也快暖和暖和,这一路辛苦你了。”
“是,不辛苦,多谢夫人。”容易也含了笑意沉声应着,与王叔一起,动作麻利地开始卸下书箱行李。
容与的书箱被王叔小心翼翼地抬着送进她自己的书房,王墨已提来一桶烧得滚烫的热水,准备给公子梳洗。
又长大一些的王琴,梳着可爱的双丫髻,脸蛋红扑扑的,跟着跑前跑后端茶递东西,见哥哥王墨送热水进去,还悄悄伸了伸舌头做鬼脸。
正屋东侧的暖阁,炕早已烧得滚烫——这还是搬来之后第二年,容与叫人盘的,南方少见这些东西,然而近些年天气愈发冷了,炕刚盘好,冬天便成了一家人日常起居活动的中心。
容与被母亲和姐姐按着在炕头最暖和的位置坐下,厚厚的锦褥绵软舒适。
暖炕几上,杨婶已手脚麻利地布好了热茶:两个汝窑冰片青瓷盅里,新沏的香片茶,热气腾腾,茶香混合着炕桌小铜炉上温着的红枣姜糖水的甜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李月棠挨着容与坐在炕沿,容婉则坐在另一侧靠背椅上,亲手给容与剥一只刚从炉灰里刨出来的煨红薯,橙黄的薯肉冒着腾腾热气。
“在山上吃得可还好?居士他老人家一切安好?”李月棠关切地问个不停,目光寸步不离地看着容与喝茶,“这次回来可不许再清汤寡水地过了!你阿姐早念叨着,等你回来做你爱吃的八宝鸭,杨婶的蹄髈也炖着呢!”
道家虽说并不忌食肉,只有那么几样不能吃,但山上吃的到底清淡些,容与也的确是挺久没沾荤腥了。
容婉剥好红薯,递到容与手边一个精致的小碟里,温声道:“娘一听说你们下山的日子,可就把过年的好东西都留出些来了。岳夫人前日差人送了一盒上好的新茶并几样点心,说是妍儿在那边功课好,夫人高兴,也特意给你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