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幼女,李月棠脸上浮现笑意,跟着笑道:“岳夫人待妍儿极好,前几日回来一趟,长高了,脸色也红润了,规矩竟也学得极好,只是住了几日便又回去了,说要多学些本事,像她阿姐……和她阿兄一样。”
“妍儿……总是要长大了,阿娘不必忧心。”容与心头微暖,拿起热热的煨红薯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暖意在胸腹间蔓延。
她靠在暖烘烘的、散发着太阳香气的引枕上,目光静静扫过屋内。
窗棂糊上了崭新洁白的桑皮纸,角落高几上养着一盆清水滋润的白蒜,已经窜起了青青的蒜苗;李月棠的绣架上绷着一方正绣到一半的松鹤延年图样,用的丝线鲜艳夺目;容婉的书案上摊开着账本和写了一半的福字;暖炉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那张决定命运的毒方,那可能面对的七日锥心刺骨之苦,那“绝不过四十”的冰冷预言……似乎都被眼前这份嘈杂琐碎却无比鲜活真实的家的温暖,暂时推远了一些,蒙上了一层暖融的光晕,变得模糊而可以忍受。
窗外的雪片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大了起来,扑簌簌地落在院中石阶上、树枝上、新糊好的灯笼上。
寒风在院墙外呼啸着盘旋,愈发映衬得屋内茶香氤氲,其乐融融。
容与半阖着眼,感受着母亲温柔似水的注视和絮叨,听着阿姐低声提醒自己再添一件衣裳,还有王琴在后院小声督促王墨写字的声音传来……
这偷来的温存时光,像沉船者在沉入冰冷深渊前,抓住的一根浮木。
归途短暂,前路茫茫。
腊月将尽,冬日的寒意仿佛已被新岁将至的希冀冲淡了几分。
府学书斋内,炭火在黄铜兽炉里噼啪作响,烘烤着满室的墨香,却也烘不干空气中那份无形的微妙期待与紧绷。
斋门开启,田教谕瘦削的身影裹着寒气步入斋内,腋下夹着一叠厚厚的朱砂封好的考卷卷宗。
书斋内瞬间寂静无声,只有炭火的微响和纸张摩擦的窸窣声。田教谕步履平稳地走到讲席之后,并未立刻将卷宗放下,那双阅尽文章世故的锐利眼睛,缓缓扫过下方端正而坐的年轻面孔。
“今岁岁考,诸位用心了。”田教谕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阅卷后的倦意,却字字清晰,“府学岁考,不惟考校学问深浅,更在定夺来年乡试入场之格。其要,重在一‘稳’字。”
他略顿了顿,将目光投向左侧首座姿态沉静的容与:“容行简。”
“学生在。”容与起身,微微躬身。
田教谕看着他那张过分年轻、甚至带着些山野清寂之气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极为罕见的复杂情绪——既像是不甘,又混杂着更深沉的赞许与一丝惋惜。
“行简之文,”田教谕缓缓开口,“不炫巧技,不作奇诡,一板一眼,寻不出一丝可指摘之纰漏。该到的引据无不周全,该守的规矩寸厘不差,策论条陈虽未展露你往日那等推演纵横的‘野路子’,”他顿了顿,嘴角竟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只有容与才能听懂的调侃意味,“然,就凭此等‘四平八稳’,稳如磐石的文章——”
他抬起眼,再次环视全场,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足矣!以行简年方十六之龄,有此等稳妥扎实之功底,明年秋闱,老夫放言,定能摸得着一个名额!”
教谕的话音在书斋内回荡。
稳如磐石!这种近乎绝对的肯定,简直如一道炸雷劈在众人心头。
蒋若兰微微挑眉,看向容与的目光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佩服。连金跃直接咧嘴露出了牙花子。陈穆远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收紧。
容与面色平静,对着田教谕再次深深一揖:“谢先生指点,学生谨记‘稳’字为先。”心里却掠过“果然没瞒过”的念头——她确实没敢在岁考这种关乎明年秋闱入场券的关节上,展露丝毫“偏才”,甚至连思维发散的边角都仔细修剪打磨过,力求四平八稳。
田教谕微微颔首,视线转向中间的叶润章:“文泽!”
“学生在。”叶润章立刻起身,动作一丝不苟,身姿挺拔如庭前松柏。
“你的文章,”田教谕看着这位风雅清贵的世家公子,“根基深厚,气象初具。遣词造句如美玉琢磨,虽偶有刻意求工之痕未除尽,然篇章结构、义理发挥皆已得其堂奥。二十三岁,当得一个‘成’字。”
叶润章眉宇间并无特别的兴奋,只是那份惯常的沉稳中透出如释重负的微亮,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悄然消散,他郑重行礼:“学生定不负先生期许。”
田教谕的目光最后落在右侧的陈穆远身上:“怀臻。”
陈穆远猛地站起来,背脊挺得有些过于僵硬,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紧,那双沉郁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田教谕,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镇定。
田教谕看着这双眼睛,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对陈穆远而言仿佛永年。
“怀臻,”田教谕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少了几分对前两人的那种斩钉截铁,“你有大志,更有大毅力。文章精进之速,实乃老夫目中所仅见。根骨文脉已然显现,锋芒毕露,自有其锐气逼人之处……”
他微微一顿,话锋一转,竟少见地带了几分温和:“然,火候未全。文气流转,时有窒碍;论断抒发,偶失偏颇。尤以一篇驳论,雄辩滔滔固然令人注目,然引据稍嫌不足,立意过于求险,乡试场上,非是论剑生死,此等文章若遇主考持正者,尚可一搏;若遇持重守成者……恐生嫌隙。”
陈穆远的脸色似乎白了一分,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目光灼灼,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对着田教谕抱拳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竭力抑制的沙哑:“学生……谢先生明示。定当全力以赴,不敢稍怠。”
叶润章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蒋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连金跃看着陈穆远那绷得像块石头一样的背影,浓眉几乎要拧成疙瘩。
唯独容与,目光在陈穆远挺得近乎僵直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田教谕,眼中若有所思。
接着,田教谕又点评了几名学子的文章,众人一时或欣喜或叹息。
最终,名单尘埃落定,数位名列前列的学子皆获乡试资格。
容与目光平静地望着杯中沉沉浮浮的几片老茶叶梗,心中并无波澜。
对于她而言,乡试的入场券只是过程,而非目的。
她所求的安稳入场,与其他人,终究是不同维度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