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井泽的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道加密通讯请求打破。巨大的液晶屏幕亮起,分割的画面中呈现出月见里家茶室的肃穆景象。几位身着深色纹付羽织袴的长老端坐在屏风前,如同几尊历经岁月的古老雕像,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世家的威严与沉重。
殷夜沉半靠在定制的人体工学椅上,背后的伤口让他不能完全挺直脊背,但这丝毫不减他周身迫人的气场。他的姿态看似闲适,搭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却无意识地收拢,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下颌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江浸月原本正在书架前为他寻找一本关于北欧神话的典籍,听到动静,她立刻停下动作,悄无声息地退到镜头无法捕捉的阴影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放轻了。周屿则肃立在殷夜沉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神情是惯常的凝重。
通讯接通,初始是程式化的问候与对殷夜沉伤势看似关切的询问,语调平稳,却透着疏离。然而,这层虚伪的温情面纱很快被撕下。居中的那位白发长老,德高望重,在族内话语权极重,他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透过屏幕,仿佛能穿透虚拟的网络,直刺人心。
夜沉,他省略了所有敬语,直接以长辈对晚辈,甚至带着一丝训诫的口吻说道,此次东京之事,动静闹得太大,很不体面。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你需时刻谨记,你不仅是殷夜沉,更是月见里家未来的依仗。行事当以自身安危与家族声誉为第一要务,权衡利弊,方为家主之道。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过来,为一时的意气,或是……某些无关紧要、难登大雅之堂的外物,便亲身涉险,置自身于不顾,此等行径,绝非一族之长应有的担当与气度!
话音未落,另一位面容瘦削、颧骨高耸,眼神格外刻薄的长老立刻接口,语气比前者更为冷硬,带着毫不掩饰的问责:我们已收到确切消息,此番祸事,与你身边新近出现的那个……姓江的女子,脱不了干系。他甚至没有瞥一眼手边的资料,便准确无误地道出了江浸月的姓氏,其用意昭然若揭。哼,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此乃常情,然美色误事,红颜祸水的道理,先贤古籍早已明鉴,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背景粗陋的女子,竟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更令家族蒙受潜在的风险与非议,此乃大忌!实属不智!
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如同四根烧红的、淬了毒的钢针,透过高保真的扬声器,带着冰冷的恶意,狠狠地扎进了江浸月的耳膜,直刺心扉。她站在阴影里,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原本轻轻搭在书架隔板上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不受控制地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践踏的万分之一。她成了他们口中那个轻飘飘的、可以随意丢弃的,那个引人堕落的。那些仓库里的黑暗、冰冷的恐惧、绳索勒紧手腕的疼痛、殷夜沉为她挡刀时迸溅的鲜血……所有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记忆,在这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眼中,竟然只是少主被低贱女色所迷惑而引发的一场荒唐闹剧,一个可供他们训诫和鄙夷的负面案例。这种被全盘否定、被物化、被当作罪魁祸首无情归咎的屈辱感,比面对静香时那些含沙射影的暗示,更加赤裸,更加沉重,几乎让她窒息。
殷夜沉的面色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看不出明显的喜怒,仿佛戴上了一张精心雕琢的冰冷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眸色愈发幽暗,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凝聚着毁灭性能量的深海,暗流汹涌,死寂之下是即将爆发的骇人风暴。他没有立刻反驳,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份异样的沉默,反而让屏幕另一端习惯于掌控一切的长老们,语气更加笃定,姿态愈发强硬。
家族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居中的白发长老最后总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般的意味,仿佛在宣读一道不可违抗的谕令,尽快处理干净身边的麻烦,扫清这些不必要的障碍。至于你的婚事,他刻意停顿,强调接下来的内容,族内经过慎重考量,已有决断。藤原家的静香,出身高贵,品性端庄,教养学识无一不佳,与你正是门当户对,她才是未来月见里家主母最合适的人选。莫要再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偶然邂逅和一时兴起的情怀,耽误了正事,寒了所有关心你的长辈们的心。
就在另一位长老清了清嗓子,准备进一步补充施压,细化所谓方式时,殷夜沉一直微垂的眼睑倏然抬起。他没有看向屏幕,反而微微侧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江浸月所在的阴影角落。那眼神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江浸月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幽光——有关切,有询问,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安抚。随即,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的手势。
这个动作,让屏幕另一端正准备滔滔不绝的长老瞬间噤声。
殷夜沉缓缓将视线转回屏幕,微微前倾身体,靠近桌面隐藏式的麦克风。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更加平稳,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了过去,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冰锥,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他开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牵绊的决绝,怎么用,为谁用,他刻意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妖刀,逐一扫过屏幕上每一张或威严、或刻薄、或故作深沉的老迈面孔,不劳诸位费心。
他根本没有接红颜祸水的话茬,也完全无视了关于的所谓考量与安排,直接从根本上,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否决了他们对他个人意志和人身决定的干涉权。
至于她,殷夜沉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骤然加重,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侵犯的宣告,是不是麻烦,是不是祸水,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由我界定。
他身体后靠,重新陷入椅背的阴影中,只留下那双寒光凛冽的眼睛依然盯着屏幕,仿佛透过这电子屏障,在进行最后的宣判:
月见里家,手不必伸得太长。
江浸月依旧站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那片阴影里。长老们充满鄙夷与指责的话语,尤其是那四个刺耳的字眼,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如同魔咒。她看着殷夜沉为了维护她,不惜以如此强硬的态度,与代表着庞大家族势力的长老们正面冲突,寸步不让。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难以言喻的、被如此坚定选择和守护的动容与暖流,同时,一股更深沉、更强烈的不安与压力也随之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可以为她挡开明枪暗箭,可以为她对抗整个家族的压力,可以为她与世界为敌。可她呢?难道真要永远躲在他用强势构筑的羽翼之下,永远背负着的污名,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借口和显而易见的软肋吗?这种认知,像一把双刃剑,一边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一边又催生着迫切想要变得强大、想要与他并肩而立的渴望。这场由她而起的风暴,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