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靴底碾过青砖缝里的苔藓,潮湿的腥气混着宫墙深处飘来的龙涎香,在鼻尖凝成一股说不出的腻味。他贴着琉璃影壁的阴影挪动,玄色衣袍与暗处的墨色融为一体,唯有偶尔掠过檐角的月光,能照见他眼底寒潭般的冷寂。
这皇城根下的空气,比断魂崖的瘴气更毒。
三天前混进禁军队伍时,他亲眼看见两个小太监因为打翻了贵妃的燕窝,被杖毙在金水桥边。滚烫的血溅在汉白玉栏杆上,像极了当年青云峰上被他亲手斩落的桃花,艳得让人作呕。
“都打起精神来!今晚是张大人值夜,谁要是出了纰漏,仔细你们的皮!”
粗犷的吼声从街角传来,沈醉身形一折,悄无声息地翻上旁边的矮墙。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伏在瓦垄间,看着一队禁军提着灯笼走过,甲胄碰撞的脆响里,还夹杂着几句关于“西厂缇骑又拿了谁家大人”的窃窃私语。
他指尖在瓦当边缘轻轻一叩,那处松动的砖瓦便被悄无声息地取下。这是三天来踩点找到的第七处破绽——再坚固的堡垒,也总有虫蛀的缝隙。就像当年仙门联盟的结界,看似无懈可击,却能被他用一枚淬了幽冥草汁的银针,硬生生钻出个窟窿。
“呵,所谓天威,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纸老虎。”沈醉低笑一声,声音被风吹散在夜空中。他翻身跃下矮墙,落在一片修剪整齐的冬青丛后,惊起几只夜蛾扑棱棱飞过。
前方就是通往内宫的角门,两个侍卫正倚着门框打盹,腰间的佩刀在灯笼光下闪着钝光。沈醉从袖中摸出两粒“醉仙散”,屈指一弹,白色的粉末便像柳絮般飘过去,恰好落在侍卫的鼻尖。
不过三息功夫,两人便歪倒在地,发出均匀的鼾声。沈醉走上前,轻轻摘下他们腰间的令牌,月光照在令牌上的“西厂”二字,让他眸色更冷。
这皇城,早已成了奸臣的私地。
穿过角门,便是御花园的范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透着精致,却也处处藏着杀机。沈醉记得那失宠妃子的线报里说,御花园的假山里藏着西厂的密探,每块奇石的阴影里,都可能藏着淬毒的弩箭。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花圃边缘的小径穿行。月季花丛的尖刺划破了他的袖口,渗出血珠,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比起当年被锁在诛仙台上,任由天雷劈碎筋骨的滋味,这点疼,连挠痒都算不上。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环佩叮当。沈醉迅速矮身,躲在一座太湖石后,只见几个宫女提着宫灯走过,为首的宫女穿着粉色宫装,鬓边插着一支金步摇,看服饰品级不低。
“听说了吗?昨儿个李太傅又在朝堂上参了张大人一本,结果被陛下罚去守皇陵了。”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缇骑听见,咱们都得掉脑袋!”
“怕什么?这宫里谁不知道,张大人如今是一手遮天。别说李太傅,就是三皇子,不也被他寻了个错处,禁足在东宫了吗?”
“也是……说起来,那位被废的淑妃娘娘,当年不就是因为替三皇子求情,才被打入冷宫的?”
“快别说了,前面就是冷宫方向,晦气!”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醉从太湖石后走出,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淑妃?三皇子?看来这深宫里的棋局,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就像当年仙门各派明争暗斗,表面上称兄道弟,暗地里却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只等一个时机,便要置人于死地。
他继续往冷宫方向走,越靠近那片区域,周遭的气息便越发阴冷。宫墙斑驳,杂草丛生,连宫灯都比别处稀疏了许多。偶尔能听见几声凄厉的哭喊,不知是哪个宫人的哀嚎,很快又被更浓重的寂静吞噬。
“站住!什么人?”
一声断喝自身后传来,沈醉猛地转身,只见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太监正颤巍巍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这老太监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显然是在冷宫附近当值的末等太监。
沈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的灵力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芒,像极了他当年用来对付叛徒的“锁魂指”。
老太监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沈醉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收起灵力:“冷宫怎么走?”
老太监愣了一下,连忙指向左边的岔路:“往、往那边走,过了那座断虹桥就是……大人,您去冷宫做什么?那里除了疯了的废妃,就是等死的宫女……”
沈醉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向岔路。身后传来老太监如释重负的喘息声,他却知道,这老太监活不过今晚。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还想活命?这皇城的规矩,比魔教的“噬心蛊”还要霸道。
断虹桥的桥板早已朽坏,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断裂。桥下的积水泛着墨绿色,漂浮着几片腐烂的荷叶,散发着难闻的腥气。
沈醉走到桥中央时,忽然停住脚步。他听见桥洞下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
是谁?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啜泣声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悲凉,不像是装出来的。更奇怪的是,这声音里竟隐隐透着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虽然微弱,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这波动……像极了当年青云峰上的“清心诀”,只是被某种阴寒之气压制着,变得晦涩不清。
沈醉眉头微蹙,纵身跃下桥洞。积水只没过脚踝,冰冷刺骨。他循着声音走去,在一块巨大的桥墩后,看见了那个啜泣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女子,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污泥,看不清容貌。她蜷缩在桥墩后,肩膀微微颤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锦盒。
听到脚步声,女子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惊恐,有绝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你是谁?”女子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是张迁派来的人吗?”
沈醉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怀里的锦盒。那锦盒的边角刻着一朵青云纹,与当年他送给小师妹的那个,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女子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竟带着血丝。她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沈醉眸色微动,这症状……像是中了“寒息散”的毒。一种慢性毒药,会一点点侵蚀人的灵力,最后让人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当年他叛出仙门时,追杀他的那些人,用的就是这种毒。
“你中了寒息散。”沈醉淡淡开口,“是谁下的手?”
女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你认识这种毒?”
沈醉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这是‘解寒丹’,能暂时压制毒性。”
女子看着他手中的药丸,又看了看他深邃的眼眸,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去,一口吞下。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让她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多谢……”女子喘了口气,眼神缓和了些,“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沈醉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断虹桥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低声交谈。
“……就是这附近,方才听见有动静。”
“仔细搜!张大人说了,任何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是西厂的缇骑!
女子脸色骤变,连忙拉住沈醉的衣袖:“快跟我来!这边有个密道!”
沈醉看着她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桥上越来越近的火光,最终点了点头。有些时候,意外的相遇,往往能揭开更深的秘密。就像当年他误闯断魂崖,本以为是绝境,却在崖底发现了能解焚心咒的《幽冥秘录》。
女子拉着他钻进桥墩后的一个狭小洞口,里面漆黑一片,只能闻到浓重的霉味。她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在黑暗中行走自如,还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的碎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忽然出现一丝微光。女子松了口气:“到了,这是冷宫的后院,平时很少有人来。”
两人走出洞口,沈醉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荒废的花园,只有几株顽强的野草在石缝中生长。不远处的宫殿门窗破败,匾额上的“静心苑”三个字早已模糊不清。
“这里就是冷宫?”沈醉问道。
女子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悲凉:“是啊,我住的地方。”她顿了顿,忽然转身看着沈醉,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虽然布满污垢,却难掩精致的轮廓,“公子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为何会来这冷宫?”
沈醉看着她,忽然笑了。这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几分冷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是谁不重要。”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慵懒与危险,“重要的是,你是谁?还有,你怀里的锦盒里,装着什么?”
女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下意识地抱紧了锦盒。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便是兵器碰撞的声音。那声音离得不远,似乎就在静心苑的前院。
女子吓得浑身一颤:“是、是缇骑!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沈醉眸色一沉,他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阴寒灵力正在快速靠近,那灵力霸道而阴冷,像极了……当年追杀他的“血影教”的功法。
难道这皇宫里,还有血影教的人?
他看向女子,声音冷得像冰:“看来,我们的谈话,要暂时中断了。”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忽然从屋顶跃下,落在两人面前。那人穿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闪烁着凶光的眼睛,手中的弯刀在月光下闪着嗜血的光芒。
“淑妃娘娘,沈公子,别来无恙啊。”
黑影的声音沙哑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沈醉瞳孔骤缩。
他认识自己?还知道这女子是淑妃?
这深宫里的水,果然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而这个突然出现的黑影,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