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记搏动,都像母亲在心口最柔软处,轻轻拍抚。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这搏动,自胸腔弥漫开来,淌过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悲恸。
林风死死盯着怀中那块焦木,那行由母亲以生命最后的灵力烙印的小字——“风儿,吃饱了,娘就暖了”,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得他视线模糊,喉头翻滚着铁锈般的腥甜。
他想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幼兽。
就在他悲愤欲绝,心神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刹那,识海深处,那枚沉寂已久的凡尘道种,竟毫无征兆地嗡然一震。
它仿佛被心口那枚“家源火种”的至纯亲情所感召,主动与其产生了共鸣。
丝丝缕缕的信息流,如决堤的河水,从道种中奔涌而出,那是被强行封存在母亲残魂最深处的记忆碎片,此刻,正一帧帧地在他脑海中展开。
画面里,是父亲憨厚而坚毅的脸庞,他被几个身着宗门服饰的修士用符文锁链捆绑着,推向一座闪烁着诡异红光的巨型灶台。
那不是寻常的灶,而是一座阵眼!
父亲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对家的眷恋和对他的不舍。
画面一转,是母亲跪在一位道袍老者面前,泣不成声地哀求,得到的却是冰冷的回答:“此乃东荒‘长明宗’为天道献祭,维持‘香火供奉阵’运转的无上功德。尔夫能成灶魂,乃是他的福报,亦是尔等的荣光。”
功德?
福报?
荣光?
林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最后的画面,是母亲在暗中与某个神秘人达成交易,她用自己未来的性命与灵魂,换取了一个承诺——让林风能安然活到成年,不受香火阵法的波及。
她自愿走进那座吞噬了丈夫的灶台,以身为薪,以魂为引,只为将那份最纯粹的母爱,凝成一道屏障,护他周全。
真相如同一把淬毒的利刃,将林风的心脏剖得鲜血淋漓。
原来,父亲的死不是意外,母亲的牺牲不是偶然。
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
一个所谓的大宗门,为了维持一个狗屁阵法,竟理所当然地将活生生的人炼成器魂,视作柴薪!
“你们吃人……”林风的胸腔中仿佛有岩浆在翻滚,他缓缓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挤出,“还吃得……理直气壮!”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带着滔天的怨与恨,冲天而起。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狂暴,几乎要走火入魔。
“林风!”叶红绫惊呼一声,踉跄着冲上前,想也不想,便将一只温热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背心,雄浑的战神之力试图涌入,助他稳固心神。
然而,就在她内力触及林风身体的瞬间,一股灼热到极致、却又温润无比的力量,猛地从林风体内反冲而出!
这股力量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与灵魂深处的厚重。
叶红绫只觉浑身一震,她背后那虚幻的战神图腾竟不受控制地显现,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畏惧,也不是对抗,而是一种……面对同源,甚至更高位阶存在的本能共鸣!
她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道:“这火……不是天火,不是异火,这是……这是万家炊烟,是亿万凡人亲情执念凝成的‘人情火’?!”
一瞬间,她想起了镇守北境边关时的一桩旧事。
一位老卒战死,尸骨无还,其千里之外的老母亲,在雪夜里点燃儿子的旧衣,声声泣血地呼唤着他的乳名。
那哭声竟引得漫天风雪为之凝滞,隐约在风中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形,遥遥向着家的方向一拜。
原来如此!
原来凡人的执念,早已强大到足以撼动天地,足以通神!
可为什么从未有过记载?
为什么世间只有香火成神,却无人情通天?
叶红绫猛然抬头望向天穹,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她明白了,所谓的“香火规制”,就是天道设下的一道堤坝,将这本可汇成江海的凡人情感尽数截流,过滤掉其中最真挚的“人情”,只留下对上苍的“敬畏”,收为己用!
“狗屁天道!”她银牙紧咬,一字一句,淬着冰渣,“连凡人的眼泪,都要抽税!”
另一边,姬无月盘坐在地,神情凝重。
她没有叶红绫那般刚猛的探查手段,却有更诡谲的魔道秘法。
只见她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雪白的手腕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殷红的魔血汩汩流出。
她以血为墨,以地为符,迅速绘制出一座复杂而邪异的阵法。
“九幽溯魂阵,开!”
随着她一声低喝,阵法血光大盛,一道无形的魔念顺着地脉,精准地刺向林风心口那枚“家源火种”。
她要窥探这股力量的本源。
刹那间,姬无月的识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太阳,瞬间炸开!
无数温暖而琐碎的画面,如潮水般将她的魔念淹没。
那不是惊天动地的神通,也不是毁天灭地的法术,而是一幕幕最平凡的人间烟火。
一座座灶台燃起,慈祥的妇人哼着小调,为晚归的丈夫熬着一锅热汤;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搬着小板凳守在锅边,馋得直流口水;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祭祖的香炉前,颤颤巍巍地点上三炷清香,口中念念有词……每一缕炊烟,每一簇火苗,都缠绕着最朴素的思念、牵挂与期盼。
姬无月本想冷笑,凡人的情感,于修行者而言不过是无用的执念。
可不知为何,看着这些画面,她心头最深处那块被冰封了千年的角落,竟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恍惚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那时的她还不叫姬无月,还没有被幽冥谷的长老夺走亲生母亲的魂魄,炼成永世不得超生的“怨傀”。
她衣衫褴褛地躲在阴冷的地窖里,啃着发硬的冷馍,透过地窖唯一的通风口,呆呆地望着隔壁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火和欢声笑语。
她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们……为什么都有娘?”
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涌上心头,姬无月的魔瞳竟微微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抓住那些画面中的一缕温暖,口中喃喃自语:“原来……我也曾想吃一口热饭……”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如月华的身影自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战场的另一侧。
苏清雪白衣胜雪,手持长剑,周身寒气逼人。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直直地锁定在林风剧烈起伏的胸膛。
“断机冰镜!”
她轻叱一声,手中寒霜剑意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瞬间凝结成一面巨大而光滑的冰镜。
这冰镜并非为了对敌,而是她宗门至高秘法,能映照万物本源,勘破一切虚妄。
冰镜之上,清晰地映照出林风心口那枚搏动着的火种。
然而,镜中显现的景象,却让一向从容镇定的苏清雪,也不禁剑眉紧锁。
镜中,并非只有林风一人,而是俯瞰整个九域的浩瀚景象。
只见九域大地之上,无数凡人聚居的村落、城镇,家家户户的灶台之上,都升起一缕肉眼难见的金色丝线。
这亿万缕金丝,飘摇而上,穿过云层,最终汇聚成一条横贯天穹、波澜壮阔的“香火长河”!
而这条长河的尽头,并非是什么仙神居所,而是注入了一座悬浮于天外混沌之中,巨大无比的“金鼎”!
那金鼎之上刻满了古老而晦涩的符文,正像一个贪婪的巨兽,缓缓抽取、炼化着来自人间的亲情、孝念、祭愿……将这些最纯粹的情感能量,转化为维持天道运转的养料!
苏清雪的心沉了下去,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真相浮现在眼前:“原来所谓的‘敬天祭祖’,根本就是天道设下的一个万古骗局,一个遍布人间的吸魂大阵!凡人越是孝顺,越是重情,它就越是强大!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灶神’,不过是它豢养在人间的傀儡,是负责看管这些‘祭品’的牧羊犬!”
就在三女各自被心中震撼的真相所冲击时,跪在地上的林风,猛然站了起来!
他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任由肩头的伤口鲜血流淌,露出了那个如心脏般搏动,散发着无尽暖意的火种。
他仰起头,目光穿透云霄,仿佛看到了那条香火长河,看到了那座天外金鼎。
“杀生仙诀——掠恶补身!”他低沉地嘶吼,声音沙哑却坚定如铁,“但这一回,老子要掠的,是天道的‘赃’!”
话音未落,他竟引动了母亲残魂最后的那一缕意志,以自己的凡尘道种为引,将那枚“家源火种”彻底点燃!
他不是要释放它的力量去攻击谁,而是要在自己体内,构建一道逆行的漩涡!
“红尘回流!”
霎时间,以林风的身体为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力爆发开来!
那枚“家源火种”仿佛成了一切亲情的源头与归宿,凡是千百年来曾被那香火体系吸走、属于人间的母子情、夫妻念、祖孙恩,在这一刻,尽数被火种的意志所共鸣,竟开始挣脱香火长河的束缚,疯狂地倒卷而回!
轰!轰!轰!
东荒大地上,三百余座村落的灶台,在同一时刻齐齐爆开!
那一条条流向天际的金丝猛然绷断,倒卷而回,声势浩大!
天穹之上,那条奔流不息的香火长河,竟赫然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断流!
整个天穹为之震颤,风云变色。
一道威严、冷漠,不含任何感情的神音,如九天惊雷般轰然落下,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逆子!尔敢断天供养?!”
“供养?”林风仰天狂笑,黑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肩头的鲜血流得更急,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尽是癫狂的快意与无边的悲凉,“你们烧我娘当柴,抽我族念为食,这也配叫供养?!”
他猛然将手中那块焦木残框高高举起,心口的火种与之产生最强烈的共鸣!
焦木之上,竟“腾”地一下燃起了青色的火焰,那不是毁灭之火,而是思念之焰!
焦木在火焰中迅速化形,最终变成一道承载着母亲最后嘱托的“家书符火”,拖着长长的焰尾,义无反顾地冲向天穹!
这道符火所过之处,奇迹发生了。
九域大地,凡有炊烟处,家家户户的灶台,无论新旧,无论是否生火,竟都在同一时刻,无火自燃,升起一团温暖而不伤人的橘色火焰。
正在田间劳作的农夫,忽感心头一热,仿佛妻子正在家中等他归来;正在缝补衣物的老母亲,抱着怀中的孩儿,忍不住低声呼唤着亡夫的名字;牙牙学语的孩童,突然停止了哭闹,指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喃喃地喊着:“娘,爷爷回来了……”
无数被截断的思念,在这一刻,短暂地回归了人间。
天外混沌,那座亘古长存的金鼎,在这股逆流的冲击下,骤然一颤。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嚓”声响起,鼎身之上,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细纹!
林风嘴解扬起一抹快慰而凄绝的笑意,他望着那道冲向天际的符火,轻声低语,仿佛在对怀中的余温诉说:
“娘,这顿饭,该咱们请客了。”
话音落下,天地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天道神音不再响起,香火逆流仍在持续。
林风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灰烬中,显得无比孤高与决绝。
叶红绫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赤凰战戟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她缓缓转过头,不再看林风,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投向了那座屹立于东荒之巅、终年被风雪覆盖的最高峰。
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