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在出征前夜才得空踏入神机院。
院内灯火通明，沐雪正伏案绘制火炮图纸，发丝散乱地垂在额前，烛光在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萧山站在廊下静静看着，忽然想起南疆那日——
热气球炸裂的瞬间，他几乎捏碎了手中长刀。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疯了一般杀穿敌阵，刀卷刃了便用拳头，铠甲碎了便以血肉去挡。当他终于冲到那片燃烧的残骸前，看到的却是沐雪半边身子浸在血泊里。
那一刻，萧山的灵魂都快被抽离。
......萧山？沐雪沙哑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萧山大步上前，将一叠地契银票拍在案上：我的全部身家，你帮我收着，等着我回来！
沐雪挑眉：这是做什么？
萧山声音低沉，当然是让我有个念想，好从战场回来！
沐雪猛地站起，却被萧山按住肩膀。他理了理沐雪额前碎发：沐雪，我见过你奄奄一息的样子.....喉结滚动着，将后半句咽下——那比千刀万剐更痛。
茶盏轻推，沐雪狐疑地看他。
践行酒。萧山眼底映着晃动的烛火，就当全我心意。
茶水入喉微苦，沐雪眼前渐渐模糊。最后的知觉是萧山滚烫的唇落在她眉心，和那句混着血腥气的低语：你要长命百岁。
萧山凝视着榻上“昏迷”的沐雪，她苍白的脸庞在昏暗中如同易碎的瓷器。直到确认她呼吸平稳，胸口的起伏微弱却规律，他紧绷的肩线才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眼底翻涌的忧虑被强行压下。他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外，轻轻阖上房门，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虚假的安宁。
庭院里，林屠夫魁梧的身影如铁塔般矗立在阴影中，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剔骨的短刀柄，眼神锐利如鹰。萧山径直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却清晰：“我已求得陛下恩典，沐雪此次不必上战场。”
林屠夫浓眉一拧，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更深了几分。他太清楚龙椅上那位的心思，以沐雪现在的能力，这样的恩典绝不会凭空而降。“代价呢？”他问，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分量。
萧山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平静地吐出三个字，却重逾千斤：“军令状。”
门内，榻上的沐雪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根本没昏迷，只是假寐以探听萧山与父亲的密谈。
此刻，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她心口炸响！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几乎要冲破她紧闭的眼帘。
为了让她远离沙场血海，他竟然……立下了军令状！那意味着失败即死，毫无转圜！这份以性命为注的维护，比任何誓言都更赤诚地昭示着他的心意，炽热得让她灵魂都在震颤。
门外的沉默也仿佛凝固了。
林屠夫死死盯着萧山，那双惯看生死的眼睛里，翻涌着震惊、审视，最终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萧山肩上，力道沉实，带着一种无声的认可。这一刻，这个为女儿操碎心的屠夫，真正看清了眼前年轻人金子般的心。
门内，沐雪无声地咬紧了唇，将翻涌的泪意和那份沉甸甸的、滚烫的悸动狠狠咽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心中燃烧起来：她不能辜负这份以命相护的情意！她要更强！
等待萧山走后，沐雪一头扎进了硝烟弥漫的工坊，以近乎疯狂的姿态投入红衣大炮的改良与赶制。图纸铺满了案几，手指被火药染黑，眼中布满血丝，她却像不知疲倦的机械。
凭借后世对火器的理解和以及周算盘，青阳子，荆十三近乎偏执的钻研，她对炮管结构、药室配比进行了精妙的调整。
当第一枚改良炮弹呼啸着撕裂长空，将靶标远远抛在旧射程之外时，所有工匠爆发出欢呼，而沐雪只是抹去额角的汗水，眼神沉静如渊——这还不够！
日夜不休，锤音铿锵。当第三十尊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炮身铭刻着新式膛线、威力与射程皆已脱胎换骨的红衣大炮整齐列阵时，沐雪抚过冰凉的炮身，眼神决绝。京城的风，再也留不住她。
姐姐。
身后传来富贵的声音，林沐雪转过身，看见富贵站在廊下，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比上次见面时又高了些，肩膀也宽了，只是那双眼睛还和当年在南疆时一样清澈。
听说萧山哥在朝堂上立了军令状？富贵走近几步，声音压得很低。
林沐雪点点头，一缕发丝被风吹到唇边，她抬手将它别到耳后：他为了不让我去战场，自愿立下军令状。
这个傻子！富贵突然提高了声音，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富贵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他转身望向院墙外隐约可见的皇宫轮廓，沉默了片刻。
我去准备粮草。他最终说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林沐雪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感受到他衣料下紧绷的肌肉：谢谢你，富贵。
谢什么，你是我姐姐。富贵没有回头，但林沐雪看见他的耳尖微微发红，这次我会准备得更好，让姐姐没有后顾之忧。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林屠夫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脸色阴沉得可怕。
林沐雪轻声唤道。
林屠夫在她面前站定，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又要去？
我不能心安理得的站在别人用性命换来的避风港里。林沐雪没有挣脱，任由父亲握着自己。
我说了不准去！林屠夫突然暴喝一声，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走！
林沐雪皱眉。
富贵连忙上前：林叔，您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林屠夫松开女儿，双手颤抖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要是...他说不下去了，眼眶通红。
林沐雪上前一步抱住父亲。她能闻到父亲身上熟悉的铁锈和血腥味，那是杀猪多年侵染的气息。
爹，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她轻声说，但大靖需要我，萧山需要我，我不能坐视不理。您教我的，做人要顶天立地。
林屠夫的身体僵了僵，最终长叹一声，粗糙的大手抚上女儿的后脑勺：你这倔脾气，真是随了我。
远处，林小花和萧惠站在廊下望着这一幕。林小花手里攥着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是平安如意的纹样。
我们得把侯府守好。萧惠轻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庭院中央的三人，让沐雪姐姐没有后顾之忧。
林小花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我去看看药材准备得如何，战场上用得着。
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夜五和夜六正在检查行装。两兄弟动作麻利地将一件件物品打包，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
这次比上次凶险。夜五低声道，手指灵巧地系紧包袱。
夜六点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检查刃口：所以我们更得去。
那还用说。夜五咧嘴一笑，我们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怎么能让侯爷独自面对危险？
夕阳西沉时，全家人围坐在大厅用晚膳。桌上摆满了林沐雪爱吃的菜，林屠夫甚至亲自下厨炖了她最爱的红烧肉。烛光摇曳中，每个人都刻意避开离别的话题，只是聊着家常。
富贵举起酒杯：敬姐姐，敬镇国侯。
众人举杯相碰，清脆的声响在厅内回荡。林沐雪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将他们的样子深深印在心底。
夜深人静时，林沐雪独自在书房整理文书。门被轻轻推开，林屠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这个给你。他将布包放在桌上，你娘的护身符，当年她走的时候留给我的。
林沐雪小心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古朴的铜钱，用红绳穿着，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
爹...
戴着它。林屠夫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娘会保佑你。说完，他转身就走，仿佛多留一刻就会改变主意。
林沐雪握紧护身符，铜钱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痛。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的海棠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清晨，侯府门前已经备好了马匹和行装。林沐雪一身戎装，腰间佩剑，发髻高高束起，英姿飒爽。家人们依次上前道别。
林小花将一个包袱塞给她：里面是金疮药和安神的香料，我都标记好了。
萧惠握住她的手：府里一切有我和小花姐姐，你放心。
夜五夜六已经骑在马上，朝她点点头，眼神坚定。
青鸾、玄影身披铠甲，两人知晓自己还没有得到真正得到沐雪的认可，纵然身手比夜五两人好，但是也只得站在夜五夜六的身后，静静的看着这伤感的离别。
富贵最后走上前，递给姐姐一个平安符：姐姐一定要平安归来，弟弟等你！
林沐雪将木盒贴身收好，用力抱了抱弟弟：照顾好自己。
林屠夫站在最后，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片刻后松开，转身进了府门。但林沐雪看见他抬手抹了抹眼睛。
霜华，白露我把侯府的安危交到你们手里了，记住告诉周算盘几人，赶紧给我研制新武器，我回来后有重赏，出发！林沐雪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侯府的匾额，一挥马鞭。马蹄声渐远，卷起一路尘土。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林屠夫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老泪纵横。
她毅然披甲，押送着这足以改变战局的钢铁洪流，向着真正的沙场，向着那个为她赌上性命的男人，风驰电掣般赶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