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尼达尼司城的夜幕，厚重得如同被墨汁浸透的丝绸。
费迪理克?唐?温迪米翁立于海岸，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淡影。作为温迪米翁家的第三代族长，尊号“天秤之主”的男人，他是这座城邦的无冕之王。他见过的奇景与诡物，足以写成一部厚厚的史书。
可当那个自称高大宝的男人发出邀请时，他心中那杆沉寂已久的“天秤”，竟不受控制地微微偏转。
好奇心，是上位者最危险的品质。
他跟着高大宝，踏上了那道从海底延伸至礁石的水梯。
脚掌落下的瞬间，一股温润的水汽便裹住了他的脚踝。触感坚实，并非幻术。费迪理克垂眸，水梯晶莹剔透，内里有无数细小的鱼群光影在追逐嬉戏，每一步阶梯都散着雨后初晴的清新气味。
他一生都在衡量万物的价值，可脚下这道阶梯，他竟找不到可以用来衡量的砝码。
当两人步入那座水晶塔的瞬间，费迪理克那颗久经风浪的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高耸的塔身内，折射着难以言喻的瑰丽光华。无数珍奇宝物的虚影在空中沉浮，剑、甲、丹药、卷轴……每一件都灵光氤氲，气象万千。
这里不是宝库。
这里是神国。
费迪理克家族引以为傲的宝库，与之相比，不过是乡下财主的地窖。
高大宝看着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惊愕，心里却在嘀咕。
好家伙，霖姬这排场搞得也太大了，回头要是收门票，自己这个兜比脸干净的东家，怕是第一个被拦在门外。
就在这时，一个清泉流响般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此为验资铃。”
费迪理克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缓步走来。她身着水蓝色的鲛绡长裙，银发及腰，一双眸子是比深海更纯粹的湛蓝。
她不是走来的。
更像是从空气中的水汽里，凝聚成形。
“凡货币、灵石、天材地宝，经它一照，真伪立辨，价值几何，分毫不差。”霖姬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信力。
费迪理克的目光落在霖姬身上，最终停在她耳垂那两枚晶莹的雨滴坠饰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家族最古老的典籍中，曾有过一笔模糊的记载，描述过一种蕴含着“衡平”法则的至宝。
眼前的，是活着的传说。
这个认知，让他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霖姬那股优雅而绝对干练的气质，让他这个统治者，第一次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他试图用自己的“天秤”去衡量对方，却发现对方的体内，仿佛是一片无垠的汪洋，深不见底。
“温迪米翁先生，不妨一试？”高大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费迪理克回过神，他沉默着，从怀中取出一枚古旧的金币。这是温迪米翁家族的创始者亲手铸造的第一枚金币，是家族权柄的象征，价值连城。
他没有递过去，只是将金币轻轻一弹。
金币划过一道弧线，飞向那枚巨大的琉璃雨铃。
在穿过雨铃光晕的瞬间，金币的影像被投射到一旁的水幕上。
【物品：温迪米翁的誓约金。】
【材质：赤炼金七成三，深海秘银一成二，混杂微量龙血……】
【铸造年代：大陆历987年。】
【历史价值：承载三代家主之信念，维系乌尼达尼司城百年气运，评定为‘史诗’级。】
【当前市场流通价值：一千二百枚标准金币。】
【潜在价值：可作为开启家族秘藏的信物之一，价值……无法估量。】
一连串的信息流，清晰地呈现在水幕上，连其中混杂的龙血成分都分析得一清二楚。
费迪理克的手，在袖中难以察觉地握紧了。
这不是鉴定。
这是剥离！将一件物品从里到外，从历史到未来，所有的秘密都赤裸裸地剥开！
他猛地抬头，看向高大宝。
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懒散的女人，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座凭空出现的水晶塔，又想在这座城市里做什么？
“温迪米翁先生。”
霖姬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微微躬身，湛蓝的眸子里映着费迪理克的影子，那职业化的微笑无懈可击，说出的话却让这位天秤之主浑身一僵。
“此铃，亦可称量国运，验看人心。”
“您的城市，您的家族，还有您自己……想称一称吗？”
霖姬看穿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没有点破，只是优雅地抬手虚引。
“验资铃所见的，只是‘物’的价值。”她声音平缓，却像一枚石子投入费迪理克的心湖，“阁下，请随我来，看看本阁真正的根基。”
随着霖姬的指引，费迪理克踏入了三楼。这里没有墙壁，只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池水平滑如镜，倒映着无垠星空。但那星空中闪烁的，却非星辰，而是亿万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种正在某个未知世界中流动的货物。
费迪理克看见一片由金属构成的森林正在被巨型机械采伐，也看到一片深海中，发光的水母正被小心翼翼地收集。这些闻所未闻的物资，跨越了难以想象的距离，其背后所代表的庞大市场，让这位“天秤之主”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衡量体系的浅薄。
七楼，一张巨大的黑色圆桌静置于此。
“外交圆桌。”霖姬介绍道，“此处以塔顶鲛珠为引，可生成光幕契约。一旦签订……”
她话音未落，圆桌中央的上空，一道光幕凭空展开，模拟着契约签订的景象。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光幕上按下手印，一道金光自塔顶降下，穿透光幕。费迪理克看得分明，那金光并非简单地见证，而是从两个虚影中各抽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本源气息，融入契约之中。
“……天地共鉴，毁约者，神魂无存。”
费迪理克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不是契约，这是烙印在灵魂上的枷锁。
就在这时，地面一滩积水毫无征兆地蠕动、汇聚，升起一个通体半透明的人形。
“本阁账房，商霖。”霖姬语气平淡。
那水形人“商霖”对着费迪理克躬身，没有五官的脸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商霖有三能。其一，契约凝露；其二，价衡涟漪；其三，雨幕同声。”霖姬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轻轻说了一个字：“译。”
商霖的身体里，瞬间爆发出千万种嘈杂混乱的声响，有龙吟，有虫嘶，有金石摩擦，有精神尖啸。这些声音足以让任何宗师心神崩裂，却在下一刻，尽数化为费迪理克最熟悉的，带着海风咸味的乌尼达尼司城口音。
“……多线谈判亦可同步处理。”
话音刚落，商霖的身体“噗”地一声轻响，分裂成十二个一模一样的水分身，整齐划一地朝十二个方向躬身行礼，仿佛正在同时接待来自不同维度的十二位贵客。
费迪理克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头，看向从头到尾都像是在逛自家后院的高大宝。这个男人，神色平静得过分，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一切……建立在什么之上？用什么来保证这跨越万界的贸易，不会在一夜之间崩塌？”
高大宝闻言，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眼，看了看费迪理克，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霖姬，心里叹了口气。
搞这么大排场，这下不好收场了。
她没说话，只是在眉心轻轻一点。
下一刻，一点温煦如初生朝阳的金芒，与一缕吞噬万物的深邃紫辉，自她指尖缓缓析出，悬浮于掌心。
金芒出现的瞬间，一股名为“信誉”与“希望”的意志充斥了整个空间，让费迪理克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温暖与安心。
而那点紫辉出现的瞬间，他心中所有因权力、财富而产生的杂念，竟被瞬间抽离、抚平，带来一种卸下所有重担的空无与解脱。
霖姬看着费迪理克那张因震撼而僵住的脸，唇角勾起一抹完美的弧度，补上了最后的解释。
“金芒，是‘利’的源头，它保证所有交易欣欣向荣。”
“紫辉，是‘债’的终结，它清偿一切失败与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