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的碎石还在。
我踩着它,没有动。
刚才那一剑耗尽了力气,身体像是被掏空,每一块骨头都在发抖。风从废墟间吹过,带起一层灰,落在脸上,有点凉。我没有擦。
低头的时候,看见血。
我的血,在地上摊开,慢慢往四周延伸。形状不对劲,不像一滩液体该有的样子。它分出几条细线,像树根一样朝不同方向爬,中间隆起一小块,像是要长出什么东西。
我盯着那块隆起看了很久。
忽然想起一件事。在通天光柱里,我见过类似的纹路。那时候还不懂,只觉得像某种命格轨迹。现在再看,竟和脚下这滩血一模一样。
念头刚起,脑子里就响了一声。
不是真的声音,是记忆里的回音。
画面来了。
另一个我,站在雪地里,穿着黑袍,手里握着一把断刀。他没动,身后倒着七具尸体,都是同门。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冷得像冰。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后悔。后悔为了活命,先动手杀了他们。
画面变了。
又一个我,坐在高台上,身穿金纹长衣,面前跪着一群人。他说了句什么,挥手让手下把人拖走。那些人哭喊着求饶,他没回头。他得到了想要的地位,也失去了所有能说话的人。
再变。
这一次,我在山洞里,一个人。外面打雷下雨,我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身上有伤,没人管。我想叫人,可知道不会有人来。我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再连累谁。
一个接一个。
越来越多。
有的我活得风光,权倾一方;有的我早早死在街头,连名字都没留下;有的我修炼到极致,斩断七情六欲,成了无情道体;还有的我疯了,把自己关在塔里,每天画同样的符,嘴里念着听不懂的话。
他们都不是我。
可每一个,都带着我的脸。
我站在原地,任这些影像冲进脑子。不躲,也不挡。以前总觉得记忆多了是负担,现在才明白,它们不是累赘,是路标。每一个选择,都通向一个结果。每一个结果,都在告诉我——哪条路不该走。
我开始挑。
那些放弃同伴的,不要。
那些为了力量背叛初心的,不要。
那些冷漠到底、把所有人推开的,也不要。
我只留下一种。
那就是——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护住身边人的我。
不管穿的是破衣服还是华服,不管手里拿的是刀是药瓶,只要他在逃命时还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只要他在临死前还在喊别人快跑,我就把他留下。
慢慢地,这些“我”聚在一起。
不是站成一排,而是叠在一起。像一层层影子,重合成一个人形。
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知道那是我。
真正的我。
风停了。
灰烬落在我肩上,没再被吹走。
我慢慢蹲下,坐在地上。腿撑不住了,也不想硬撑。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上,像在等什么落下。
脑子里安静下来。
那些影像不再乱闪,而是静静浮着,围成一圈,像是在陪我。
我想问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从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什么是永恒?
我没张嘴。
可话还是出去了。
第一个影像开口。
“是有人记得你。”他说。
第二个说:“是你明明可以逃,却选择了留下。”
第三个说:“是你受伤了,还想着把最后一颗丹药塞给对方。”
第四个说:“是你明知道赢不了,还要举起剑。”
第五个说:“是你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
第六个说:“是你心里有怕,但没让它挡住你想做的事。”
第七个说:“是你在最黑的时候,还记得某个人对你笑过。”
第八个说:“是你愿意为一句话,走完一条看不到头的路。”
第九个说:“是你明明能活着,却选了最难的那条命。”
第十个说:“是你死了,还有人会因为你的名字停下脚步。”
……
一个接一个地说。
声音不大,也没有重叠,像是排好了顺序,一个说完,下一个才开口。
我听着听着,胸口有点热。
不是灵力流动的感觉,也不是情绪激动那种热。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重新长出来。
我记得小时候发烧,妈妈用湿毛巾敷我额头。那种感觉,就是现在这样。温温的,不烫,但能让人安心。
我低头看手。
掌心还是空的。
可我知道,有些事不一样了。
以前总想着变强。练功,抢资源,拼命突破境界。以为只要够强,就能守住想守的东西。后来发现不对。强的人也会死,厉害的功法救不了真心。
再后来我以为靠情能行。为朋友拼命,为喜欢的人赴死。可也错了。情太重,反而会被牵住,动不了,逃不开。
现在我才懂。
永恒不是不死。
也不是一直赢。
它是你做过的每一件小事,被另一个人记住了。
是你饿着肚子,把最后一口饭给了别人。
是你明知道危险,还是伸手拉了一把陌生人。
是你被人误会,也没放下该做的事。
是你倒下了,后面还有人踩着你的脚印往前走。
这些加起来,才是永恒。
我想起张大胖偷偷塞给我的那颗丹药。油纸包着,上面还有他手指的汗味。
我想起杜凌菲在雪地里瞪我一眼,说“你别死”。她声音有点抖,但没退。
我想起宋君婉撑着伞走在雨里,背影很直,一步也没回头。可我知道她在哭。
他们都不完美。
我也不是。
可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不想让对方失望。
这就是永恒。
我笑了。
嘴角动了一下,有点僵,毕竟脸上的皮裂了好几处。但我还是笑了。
眼角有东西流下来。
不是泪。
是血。
可我不擦。
我闭上眼,把所有力气收回来。不是为了打架,也不是为了逃跑。只是想好好记住这一刻。
体内的伤还在。
经脉断了,血没止住,呼吸一次疼一次。
可我心里清楚。
比什么时候都清楚。
那些平行世界的我,一个个散了。
不是消失,是融进来了。
他们的记忆,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痛和坚持,现在都在我身上。
我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
从来都不是。
我睁开眼。
天还是灰的。
祭坛破得不成样子。
远处的石柱倒了半边,裂口冒着黑烟。
可我觉得亮。
不是眼睛看到的光,是心里的那种亮。
我抬起手,掌心朝上。
这一次,有一道光浮起来。
很淡,像晨雾里的第一缕日色。
它不炸,也不闪,就那么静静地飘着。
我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心中的剑。
不是红莲刃,不是斩情剑,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器。
它是我的命。
是我一路走来的痕迹。
它轻得很,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可它断不了。
我把它握进手里。
没有声响。
指节动了动,抓紧了。
风又起了。
卷着灰,在我周围转了一圈,又落下。
我坐着没动。
也不需要动。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有人会回来。
有人会站到我这边。
但现在,我只想坐一会儿。
血还在流。
顺着胳膊往下滴。
一滴。
两滴。
落在地上,渗进裂缝。
那裂缝里的血迹,又动了一下。
像是一棵树的根,正往更深的地方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