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不再是一片毫无重量的虚无。
它像是沉在深水之底,能模糊地感觉到水流的波动,听到水面之上遥远而扭曲的声音,却无法上浮,无法挣脱那无形的束缚。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铅块,缀在意识的每一个角落,连思考都变得迟缓而费力。
叶尘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了,但那感觉糟糕透顶。无处不在的剧痛并未完全消失,而是从之前撕裂般的尖锐,转化为一种弥漫性的、沉闷的钝痛,仿佛每一寸骨骼、每一条肌肉都被碾碎后勉强粘合,稍有不慎就会再次崩解。经脉之内空空荡荡,以往奔流不息的灵力涓滴不剩,只留下干涸皲裂后的灼痛与空乏。
最可怕的,是丹田。
当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神念,小心翼翼地内视时,所见到的景象让那沉沦的意识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没有金丹的煌煌光辉,没有道台的巍峨轮廓。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黯淡的虚空,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仿佛一件被摔得粉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触目惊心。几缕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本源之气,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在这片废墟上空无力地摇曳,维系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道基尽毁。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决,回荡在他空茫的识海。
以往数百年的苦修,凝聚金丹的艰辛,攀登大道的一往无前……此刻都成了这片废墟的陪衬,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讽刺。他,叶尘,星陨殿最后的传人,或许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最后一个”。不是传承的希望,而是彻底断绝的终末。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混杂着道途断绝的茫然,如同冰水般浸透了他残存的意识。
外界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能听到金属轻微的碰撞声,似乎是简陋的医疗器具;能闻到浓郁的药草气味,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味道;能感觉到偶尔有人靠近,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状况,更换包扎,或者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将一股温和却微弱的力量输入他如同破口袋般的身体。
那力量,带着生命源质特有的生机,却又异常纯净,与他认知中被污染的猩红素截然不同。它细弱游丝,缓慢地滋润着他干涸的经脉,虽然对于修复道基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但确实在勉强维系着他肉身的生机不灭。
是镜南她们吗?还是……
他偶尔能捕捉到镜南与马克压低声音的交谈。
“……噬极兽群失去了统一指挥,但个体更加狂暴……我们在废墟边缘建立的临时营地压力很大……”
“……能源短缺,从灯塔残骸里回收的物资有限……”
“……胥童带着地面小队的人在外围巡逻,他们似乎能一定程度上安抚小范围的玛娜生态……”
“……白月魁……还没醒……”
白月魁。
这个名字每次出现,都会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
她还活着。只是和他一样,沉沦在意识的深处。
就在这时,一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能量输入的、极其细微的波动,沿着那维系他生机的通道传来。
这波动并非纯粹的生命源质,更像是一种……意念的碎片,带着一种坚韧不屈的剑意,以及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担忧。这感觉……很熟悉。
是她的气息。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确确实实是白月魁的气息。
她也在尝试?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在试图感应他的状态?
这股细微的波动,如同一点火星,落入了叶尘那被无力与茫然冰封的意识深处。
道基尽毁……就意味着彻底结束了吗?
星陨殿的传承,真的就此断绝了吗?
他想起了师尊羽化前的嘱托,想起了宗门典籍中关于“道损筑基”的零星记载,那并非指道基损伤,而是指一种在绝境中,不依外物,不假形骸,唯靠一点不灭真灵,于寂灭中重燃道种的、近乎传说的境界。
那可能吗?
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虚无缥缈。
但是……
如果就此沉沦,那么玄玑的覆灭,白月魁的付出,镜南、马克、胥童……所有人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条从上古冻结至今的性命,最终只是为了见证一切的终结吗?
不。
一股极其微弱的、却带着尖锐棱角的意念,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开始在他死寂的识海中萌发。
痛楚依旧,空乏依旧,道基的废墟依旧冰冷地矗立在丹田。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那外来的滋养。他开始尝试,以那残存的一丝神念为引,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去引导那一丝丝渗入体内的纯净生命源质。
不再是任由它们漫无目的地流淌、散逸。
而是尝试着,让它们按照某种极其简单、甚至算不上功法的轨迹,在那布满裂痕的经脉中,做出最细微的循环。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经脉被撕扯的剧痛,如同在满是玻璃碎渣的管道中强行推动水流。
失败。散逸。剧痛。
周而复始。
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但他没有停止。
意识深处,那枚沉寂的魔枢“岳”,依旧如同冰冷的黑洞,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叶尘能感觉到,它似乎变得更加深邃了,仿佛在消化着某种东西。是它吞噬的那部分万源灵核的本源?还是自己献祭的道基规则?
他不再试图去沟通或依赖它。
此刻,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具残躯,和这点不肯熄灭的真灵。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失败的循环之后,剧烈的痛楚让他那点微弱的意识几乎再次溃散。
就在这时,那股属于白月魁的、细微的意念波动,再次传来。
这一次,除了剑意与疲惫,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鼓励?或者说,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坚持。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你看,我也还在挣扎。
叶尘那濒临涣散的意识,奇迹般地重新凝聚起来。
他再次开始了尝试。
这一次,他不再追求循环,而是将目标放到最低——仅仅是将一丝那外来的生命源质,引导至丹田废墟的边缘,试图去触碰那最细微的一道裂痕。
神念如同发丝般纤细,操控着那比发丝更细微的能量流,缓慢地、颤抖地,靠近那片死寂的废墟。
接触的瞬间,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那丝纯净的生命源质,如同最温柔的甘露,悄无声息地渗入了那道裂痕的边缘。
裂痕,似乎……被填补了微不足道的一丝?或者说,是那即将彻底崩散的趋势,被极其微弱地延缓了。
成功了?
不,这远远谈不上成功。相对于整个道基的崩毁,这点修复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但是,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在绝对的死局中,硬生生用指甲抠出来的一丝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照进了这片意识的深水之底。
叶尘“看”着丹田废墟边缘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微变化,残存的意识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坚定地,落地生根。
道,还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