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平华村口驶来三辆马车。
打头的青帷小车刚停稳,帘子便掀开了。林芝兰利落地跳下车,转身扶下一位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
“芝兰姐,这就是你们村呀?”谈嫮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张望。她声音软糯,双环髻上缀着小小珍珠,一看便是娇养长大的闺秀。
“嗯,到家了。”林芝兰笑着点头。三个多月未见,她身量又高了些,举止间添了份沉静气度,但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是林家那个爽朗的长女。
后面马车里,闫富昌和闫喜也下了车。闫老板今日穿了身靛蓝绸衫,笑容满面;闫喜一身藕荷色襦裙,干练中透着喜气。
“闫老板!闫娘子!”早已候在村口的林文柏、李文石快步迎上,郑秀娘牵着林秀茹和果果也在其中。
“爹!娘!文石叔!秀茹!果果!”林芝兰眼睛一亮,松开谈嫮的手便扑了过去。
郑秀娘一把抱住女儿,上下打量,眼圈微红:“长高了,也瘦了。”
林文柏招呼完闫家父女,转身仔细看女儿,点头笑道:“气色倒好。”
“当然啦,爹,娘,我精神好着呢!”林芝兰转身挽住闫喜的胳膊,“这次多亏了闫姨,还有万嬷嬷悉心教导。”
“是芝兰自己争气。”闫喜拍拍她的手,眼里满是欣赏,“万嬷嬷很少夸人,对芝兰却赞不绝口。”
林芝兰引着谈嫮上前:“爹,娘,这是谈嫮,我的同窗。这三个月我们同吃同住,可是结下了深厚情谊。”又向谈嫮介绍:“这是我爹娘,文石叔,还有妹妹秀茹和果果。”
说完蹲身抱起果果,额头相抵:“果果长高了。姐姐收到信了,知道果树开花,就赶回来啦。”
“姐姐答应过要回来和果果一起看花的。”果果搂着芝兰的脖子,声音软糯。
林秀茹在一旁喜滋滋道:“姐,果果又帮你种了两棵茶树,现在小院里有三棵了。”
“谢谢果果!”芝兰亲了亲妹妹的脸蛋,转向谈嫮,“这是谈姐姐,她也会制茶。一会儿带她去看你种的茶树,好不好?”
“好!欢迎谈姐姐!”果果甜甜地说。
谈嫮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两个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秀茹、果果,你们好呀!我听芝兰姐说了好多你们的事,我也带了礼物给你们哦!”
又凑近林芝兰耳边小声道:“哎呀,你妹妹们都长得这般好看,跟你一样!”
“当然啦,我们家的人都好看!”林芝兰骄傲道。
“嗯,我们村都好看。”果果认真地点头附和。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闫喜笑道:“果果这话说得真对,我来这两回就觉得,平华村什么都好——空气好、菜蔬好、人更好,比我见过的村子都好看!”
闫老板朗声大笑:“可不是!走走,别在村口站着了,老族长肯定等急了!再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期待,“我可是盼了一整年,就等着再看一回果果的树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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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院子里早已摆好茶座。
林守业、林守英、李货郎等长辈都在,见客人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闫老板,闫娘子,一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闫老板连连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院中那株巨树。
正值花期最盛时,满树繁花如云似霞,清雅醇厚的花香弥漫整个院落,吸一口便觉心旷神怡。
“天爷……”谈嫮仰着头,小嘴微张,半晌才喃喃道,“这树……真的不是仙树吗?”
闫喜揽着女儿的肩膀,也一脸惊叹:“听你外公说起时,我还将信将疑。没想到亲眼见到,竟是这般……这般撼人心魄。”
众人落座。林芝兰自然而然地接过茶壶为众人斟茶。三个月的学习让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美。谈嫮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崇拜——同样的动作,她练了无数次,总不如芝兰姐这般从容好看。
茶过三巡,林守业郑重起身,朝闫家父女深深一揖。
“闫老板,闫娘子,芝兰这次能得遇名师,全赖二位引荐提携。此等大恩,我林家铭记于心。”
闫老板忙起身扶住:“老族长言重了!芝兰这孩子有天分又肯吃苦,是块璞玉。我们能帮上一把,也是缘分。”
闫喜也道:“万嬷嬷收徒极严,若不是芝兰自己出众,任谁推荐也无用。说来这三个多月,嫮儿跟着芝兰,也长进了不少。”她看向女儿,眼中满是慈爱。
“你们不知道,这回送去八个姑娘,都是万嬷嬷旧日弟子保荐的。第二天嬷嬷就遣回了一半,最后只剩三个坚持到了结业。”闫喜对林家人说,“我是万万没想到,我家这个娇气包居然能坚持到底——这必是芝兰的功劳。”
林芝兰给闫喜奉上茶,看向谈嫮,眼中带着促狭笑意:“喜姨,这功劳我可不敢当。实话说,起初我也觉得谈嫮撑不过三天。可没想到啊……”
“哎呀,你别说了!”谈嫮脸一红,急得去捂她的嘴。
闫老板和闫喜更好奇了:“没想到什么?我们是真意外,她不但坚持下来,还得了万嬷嬷的学成礼。”
林芝兰笑起来:“我们都小看了谈嫮。她是有些娇气,可骨子里一点儿不怂!每天练炒茶、奉茶、泡茶手势,一练就是几个时辰,晚上回到住处,手腕酸得抬不起来。
她会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哭到睡着。可第二天,擦干眼泪又继续练,一点儿不松懈。就这样哭了一个多月,手上磨出了茧子,也从来没说过要回去。”
众人听了,看向谈嫮的目光都带了赞赏。闫喜更是欣慰地拍拍女儿的手。
谈嫮脸更红了,小声道:“是芝兰姐每次都陪着我,让我哭完,还给我揉手腕……”
果果听了,走到谈嫮身边,轻轻抱住她:“姐姐,你好棒哦!”然后用小手托起她的手腕,软软地揉了几下,“姐姐不痛,果果呼呼就好了!”说完,真的凑近轻轻吹了几口气。
这贴心的举动让谈嫮心都化了,一把抱起果果:“哎呀,芝兰姐,这个妹妹给我带回家吧,我好喜欢!”
“不行哦,姐姐。”果果一本正经地摇头,“大爷爷、姑奶奶、爹爹、娘亲、伯伯、婶婶,还有哥哥姐姐们会想果果的。果果不能跟你回家。”
童言稚语,引得满院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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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愈发融洽。林守业与林文松交换了个眼色,林文松会意起身:
“闫老板,闫娘子,我林家无以为报,只有些粗浅手艺,想赠予二位,聊表心意。”
他示意郑秀娘端上一只小陶盆。盆里是发好的面团,洁白暄软,散发着淡淡的麦香。
“这是……”闫喜眼睛一亮。
“这是果果琢磨出的软面发酵之法。”林文松解释道,“用此法做的面食,松软可口,久放不硬。想着迎客楼若得此方,或许能添些新点心。”
闫老板接过陶盆,仔细看了看面团状态,又凑近闻了闻,眼中精光闪动:“好!这面团发得极好!林老弟,这份礼,可太重了!”
林守业笑道:“不重。此法,我们也会赠予樊少东家。二位对我林家子弟皆有栽培之恩,区区小技,不足挂齿。”
这话说得坦诚大气。闫老板深深看了林守业一眼,郑重拱手:“既如此,闫某便厚颜收下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笑道,“我今日来,也带了‘心意’,林老哥可不能推辞。”
他一挥手,随行伙计便开始从货车上搬东西。除了惯常节礼,还有两套精致的文房四宝、几匹上好的杭绸,以及一大盒州府名点。
“这些是给孩子们的。”闫老板笑道,“中秋将至,总得表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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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午饭备好了。
今日菜色尽是近期新创:七彩炒饭油润鲜亮,松仁玉米金黄甜香,生菜叶包着的香煎酱爆肉香气扑鼻,四色软面馒头暄软可爱,鱼头豆腐丸子汤奶白浓郁,家常豆腐咸香下饭,茶香虾仁清雅弹牙……自然少不了林家如今最拿手的酱油溏心蛋和卤蛋。
当那盘褐亮油润的卤蛋端上来时,闫老板的筷子顿住了。
他夹起一枚,对着光细看——蛋白浸润成漂亮的琥珀色,隐约能瞧见里头的蛋黄。轻轻咬开,咸、鲜、甜、香,层层叠叠的滋味在口中爆开,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醇厚感,让人回味无穷。
“这……”闫老板慢慢咀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是鸡蛋?这方子——卖吗?”
林文柏笑了:“闫老板喜欢?”
“何止喜欢!”闫老板放下筷子,神色认真,“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未吃过这样的卤蛋。若迎客楼能有此味,足可作镇店之宝。”
闫喜尝了一枚酱油溏心蛋,也大为赞叹:“爹,这个酱油蛋的方子也要!这定会成为咱们店的特色。”
林守业与众人对视一眼,笑道:“好。闫老板出个价便是。”
闫老板沉吟片刻,报了个极高的数目:“闫某想买断方子。”
桌上静了一瞬。这数目对农家而言,已是天文数字。
林文松却摇头:“闫老板,方子可卖,但不能买断。不如这样——此方由四方共享:您、会仙楼、四川孙家,以及我们平华村。樊家于修路、减税有恩,孙家于辣味、助学有义,皆是我村恩人。”
闫老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文松老弟思虑周全,有情有义!那这七彩炒饭的方子,我们也一并买了!这菜无论卖相还是口感,都极考究。”
“成交。”林守业笑着举杯。
席间,谈嫮挨着林芝兰坐,小口小口尝着菜,每尝一样,眼睛便亮一分。尤其是那松仁玉米,她竟吃了小半盘。
“嫮儿在家,可没见吃这么多。”闫喜又欣慰又好笑。
谈嫮脸一红,小声道:“这里的菜……不一样。有股说不出的鲜甜。”
果果坐在对面,闻言挺起小胸脯:“我们村的菜最好吃!”
童言稚语,又引一阵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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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众人移步花树下喝茶闲谈。
谈嫮望着满树繁花,依旧心醉神迷:“这太美了……芝兰姐,你说若用这花窨制花茶,该有多香?”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拂过灵树。枝头粉白的花朵竟纷纷扬扬飘落,不多时,便在她们脚边的竹匾里铺了薄薄一层,宛若回应。
林芝兰眼睛一亮,站起身:“谈嫮,你这念头太好了!果果,带我们去你小院采茶!”
闫喜也来了兴致:“我记得果果那儿有棵顶好的茶树。走,咱们试试!”
三人跟着果果进了小院。那三棵茶树在灵树庇佑下长得极好,嫩叶舒展,翠绿欲滴。闫喜是行家,一眼便看出不凡:“这叶质……真是极品。”
她们小心采下一捧最嫩的芽尖,回到灵树下。闫喜主炒,林芝兰控火,谈嫮打下手,果果和秀茹则帮忙拣选灵树落下的新鲜花朵。
炒茶时,花香与茶香奇异地交织,随着闫喜手腕翻飞,在院中弥漫开来。那香气清雅又不失醇厚,仿佛将整个花期的精华都敛入了这捧茶叶。
待茶叶炒制完成,闫喜颤抖着手为每人斟了一小杯。茶汤呈淡淡的金绿色,清澈透亮。
闫老板先闻后品,闭目良久,才轻叹一声:“这茶……有灵。”
他只觉一股温润气息随茶汤流入四肢百骸,连日车马劳顿的疲惫被涤荡一空,心神是从未有过的宁静清明。他吃过灵果子,知道饮用这茶的感觉与那灵果子如出一辙。
闫喜捧着茶杯,眼中隐有泪光:“我学茶二十年,从未做出过这样的茶……万嬷嬷若尝到,怕是要说‘青出于蓝’了。”
林芝兰与谈嫮相视而笑,两人脸上都泛着激动的绯红——她们做出了比结业试时更好的茶。
林守业细细品味后,缓缓道:“此茶借灵树之花而成,产量稀少。当为我村之宝,非至亲恩人,不可轻予。”
众人皆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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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时,闫家父女各自珍重地抱着一小罐“苹花茶”,登上马车。车上还装了一大筐果果小院里的鲜果时蔬,以及村里新收的菜花蜜。
谈嫮依依不舍地拉着林芝兰的手:“芝兰姐,我还能再来吗?”
“当然。”林芝兰笑着为她理了理鬓发,“随时欢迎。”
果果和秀茹也手拉手道:“姐姐,以后再来玩儿!”
马车驶远。林芝兰站在村口,直到车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才转身回家。
院中,灵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花瓣簌簌飘落。
郑秀娘走过来,握住女儿的手:“累了罢?回屋歇歇。”
林芝兰摇摇头,靠在母亲肩头,轻声道:“娘,我回来了。”
“嗯,回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