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樊家兄弟,暮色已沉沉地压了下来。
林家堂屋里点起了好几盏油灯,将每个人的脸映得温暖明亮。林怀安和林毅将两个沉甸甸的行囊提到堂屋正中,在众人注视下解开系带。
“爷爷,爹,娘,各位长辈。”林怀安先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掩不住的郑重,“这大半年,蒙樊家照应,我们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些世面。也……攒了些心意。”
他说着,先从行囊底层取出几个锦盒。
锦盒打开时,满屋子的灯火似乎都晃了晃。
盒中铺着深蓝绸缎,上面静静躺着几块玉牌、几对玉镯。玉质温润,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有的是羊脂般的纯白,有的带着翠色,有的透着淡紫。
林守业倒吸一口凉气。林守英和李货郎当场呆住。
郑秀娘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放在桌上。连素来沉稳的林文柏、李文石都站起身,凑近细看。
“这、这是……”林守业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得值多少银子?你们两个孩子,哪来的钱置办这些?”
林怀安和林毅对视一眼,忽然都笑了。
“爷爷,您猜猜,”林怀安拿起一块巴掌大的白玉牌,在手中掂了掂,“这一块,在外头能换什么?”
林守业皱眉:“少说也得百两银子。”
“一百两?”林毅笑着摇头,“若在大宋境内,或许。但在域外——”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一罐咱们平华村的豆豉辣酱,能换两三个这样的玉镯子。”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怔住了。
李文远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你、你说什么?一罐……辣酱?”
“是。”林怀安点头,神色认真起来,“我们跟着富叔的商队,走了三条商路。往西走到吐蕃边缘,往南进了大理,往东沿着长江到了出海口。这一路上,茶叶、丝绸、瓷器是值钱,可最抢手的——是咱们的豆豉辣酱。”
他看向母亲郑秀娘:“娘做的那罐,我们在蜀地开封尝过一口,富叔当场就说——这味,拿到域外能换黄金。”
林毅接过话头:“域外那些部族首领、商队头领,吃过一次就忘不了。他们说这辣味醇厚霸道,是‘太阳的味道’。拿玉石、皮毛、药材来换,眼睛都不眨。富叔教我们看货、议价,樊家用豆豉辣酱换来的玉器宝石,装满了两口箱子。”
“我们也换了这些玉牌和镯子,”林怀安补充道,“还有两块上好的玉料,待会儿都交给爷爷收着。这些玉牌给爷爷、姑爷爷、爹和各位叔伯,玉镯子给姑奶奶、娘和姑姑、婶婶们。”
“看来,樊家带你们走得相当深了。”李货郎摩挲着一块玉牌,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当年我和老孙头也跟着商队去过域外,那时我们都抢着换马匹,没换到过这么多这么好的玉石。樊家的力量和人脉,果然深厚。”
“我们从域外回来,路上就遇到了劫匪。”林怀安的声音沉了沉,“约莫二三十人,埋伏在山道两侧。”
郑秀娘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张青樱脸色一白。
“但樊家商队训练有素,”林毅忙道,“护卫都是好手。我和安哥儿也没丢脸——大力叔和姑父教的弓术、近身搏击都用上了。我们守着一辆货车,配合着打退了三四波冲上来的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屋里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凶险。
林文松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喉头微动,最终只道:“没事就好。”
“有惊无险,”林怀安安抚地看向母亲和婶婶,“只损失了些不太紧要的货物。富叔说,走商路的,这都是难免的。经了这一遭,我们才算真正‘出师’了。”
林守业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玉器上。这一次,他眼中不再是惊惶,而是深深的思索。
“原来……咱们平华村的东西,在外头竟有这般价值。”老人缓缓道,“一罐辣酱……好,好啊。”
气氛松缓下来。林怀安和林毅开始分发礼物。
给最爱读书的林睿和林怀勇的是一套完整的《水经注》抄本,纸质泛黄却保存完好。“在渝州一家老书铺淘到的,那家掌柜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轻易不卖。我们磨了三天,最后用两罐辣酱换了。”
两人捧着书,手指轻轻摩挲书页,眼中光彩大盛。
给李有金、黄智、刘长乐等几个爱动脑筋的,是几本南方州府的县志、水文图。“这些在京城都不多见,是跟着官船押货时,从一位告老还乡的学政那儿抄录的。”
给黄义、刘长康、林怀远的礼物最特别——一本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册子,册子边缘已经磨损,封面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这是……”黄义小心翻开,呼吸一滞。
“兵书。”林毅低声道,“在运河码头淘旧货时发现的,只剩半本了。摊主不识货,说是废纸。我们花五十文买下了。”
三个少年立刻凑到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就着灯光细细辨认上面的字句。林怀远小声念出其中一段:“……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是《孙子兵法》的残卷!”黄义激动得声音发颤,“虽不全,可这些批注……看笔迹力道风骨,像是军中将领亲笔所注!”
三个少年如获至宝,当即约定轮流保管,一起研读。
给林芝兰的礼物装在一只扁平的木匣里。打开时,连在州府见了不少好东西的林芝兰也怔住了。
那是一套天青釉茶具——一壶四盏,釉色纯净如雨过天青,盏壁薄如蝉翼,对着灯光看,竟有通透之感。
“这是……”林芝兰的声音有些发紧。
“跟着富叔去钧窑选货时见到的。”林怀安温声道,“本是窑里烧给京中贵人的贡品样品,有一处极细微的窑变瑕疵,便剔出来了。富叔听说你精研茶道,便做主让我们买下——他说,真正的茶人,品的不是器物是否完美,而是器物与茶汤交融的缘分。”
林芝兰轻轻捧起一只茶盏,指尖抚过温润的釉面,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谢谢大哥,谢谢毅哥。这礼物……太合我心了。”
“给秀茹、小玉和果果的,在这里。”林毅又取出一个更大的木盒。
盒盖掀开,满室生辉。
盒中分了好几格:一格是各色小珍珠,圆润莹白;一格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珠,有深蓝、翠绿、琥珀黄;一格是海边拾来的各色小贝壳,形态各异,有的还带着天然花纹;还有一格是烧制的瓷珠,青花、釉里红,小巧精致。
“哇——”果果和秀茹同时发出惊叹。
秀茹伸手,指尖轻轻拨动那些珠子。珍珠温润,琉璃璀璨,贝壳拙朴,瓷珠雅致——不同材质、不同颜色、不同光泽的珠子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美感。
“这些……都是给我们的?”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
“是。”林怀安笑道,“每到一处,我们就去市集上寻。珍珠是在海边码头买的,琉璃珠是从波斯商人那儿换的——他们说这叫‘蜻蜓眼’,在咱们这儿是稀罕物。贝壳是我们自己捡的,瓷珠是在景德镇买的边角料磨的。”
他顿了顿,看向秀茹:“听芝兰说,你手巧,心思又灵,善做这些。想你必定用得着。用这些珠子给姐妹们做礼物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了。”
秀茹用力点头,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心里搭配起来——这颗珍珠配那颗深蓝琉璃,旁边缀个螺旋纹的海螺壳……她甚至能想象出做好后的样子。
果果也用手拨弄着这些色彩斑斓的小珠子,仰头对秀茹软软地说:“姐姐,我想要手链子,要五彩的!”
秀茹笑着应下:“好,明儿就给你做,再给你做两支小珠花戴头上,保准好看。”
果果顿时乐得眉眼弯弯,“谢谢姐姐!谢谢哥哥!”
“果果,你还有特别的礼物哦!”林怀安和林毅各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郑重地放在果果面前。
“果果,这是大哥给你的。”林怀安打开布包,里面是几颗深褐色、荔枝核似的种子,“这是荔枝树的种子,从岭南带回来的。那边人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指的就是这果子,甜得很。”
林毅也打开自己的布包:“我这儿是柑橘种子,蜀地有名的‘锦橙’。皮薄多汁,比咱们这儿野生的酸橘甜多了。”
两人蹲下身,与果果平视。
“我们知道果果爱吃各种果子,可鲜果子带回来路远都坏了,所以带回了种子。”
林怀安揉揉妹妹的头发,“咱们果果最会种东西了,别处种不活的,咱们果果肯定能种活。等这些树长大了,咱们平华村也能有自己的荔枝和柑橘吃了。”
果果小心地捧起那些种子,小脸上满是认真:“嗯嗯,果果能种活的。它们一定会结好多好多果子!我们大家吃都吃不完!”
大家伙儿听了,都会心一笑。没人觉得这是孩童的戏言,反倒深信不疑——他们家的小囡囡,说到就能做到。
林守业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这两个孩子,是真的长大了。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礼物,更是见识,是眼界,是让这个家族走得更远、扎得更深的可能。
老人缓缓起身,走到堂屋正中。
“怀安,小毅,”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你们这趟出去,值了。遇了险,经了事,开了眼,也立了功——给家里带回来的,不只是这些宝贝,更是咱们往后该怎么走的路子。”
他目光扫过满堂儿孙,最终落在那莹润的玉器上。
“等灵树果子结了,”林守业一字一句道,“挑两个品相最好的,给樊总管和樊掌柜送去,感谢他们对你们的关照。再备上两罐苹花茶、两罐灵花蜜带去京城,送给樊少东家。——咱们平华村最好的东西,该给最该给的人。”
林文柏郑重点头:“爹说得是。这份情,咱们得记着,也得实实在在地还。”
夜深了,油灯又添了一回油。
孩子们各自捧着心爱的礼物,和长辈们一起听两位哥哥讲述他们的历练之行。
林怀安和林毅被围坐在中间,细细说着这八个月的见闻——蜀道的险、长江的阔、海港的繁华、域外交易时的机锋、遭遇劫匪时的凶险与默契……
林守业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关键处,眼中光芒愈盛。
另一边,女眷们特意洗净了手,凑在一处,每人挑了自己心仪的玉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在腕上,彼此欣赏着,那欢喜从眼底眉梢流淌出来,怎么也遮不住……
林守英戴着一只翡翠色的镯子,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没想到我这一辈子,也有戴上这般好玉的时候。瞧瞧这水头,多润!”
郑秀娘也选了只翠色莹莹的,戴上后指尖轻抚:“二姑,这两块玉料您先收着吧。等孩子们长大了,要成家了,咱们就请好匠人,给他们做首饰,当嫁妆或聘礼,体体面面的。”
林守英轻轻拍拍郑秀娘的手,将玉料推回:“秀娘,你是林家主母,这玉料该你收着。往后怎么安排,你思量着办,我们都听你的。”
“对,嫂子,玉料你都收着。”张青樱在一旁温声附和,她与江依心、李文慧等人早已默契地对视过,“这两个镯子,咱们先前不是商议了,是留给在平分村的大姐(林文柳)和在镇上的梅姐(林文梅)的?等到时给他们送灵果的时候,一并带过去,也让她们高兴高兴。”
她为自己挑了只羊脂白玉的,那玉色如凝脂,温润无瑕,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这个呀,留着等果果成家时,给她添妆。”
说罢,又对身旁同样挑了只冰种白玉镯子的江依心笑道:“可不是我偏心,我是想着,毅哥儿和小睿以后娶媳妇儿,我这镯子只有一个,给谁不给谁都不合适。给我闺女,最是妥当!”
“正是呢,给果果最合适!”孙嘉陵喜滋滋地端详着自己腕上那只泛着粉紫光泽的玉镯,忽然想到什么,“哎呀,那有银和有宝以后成亲,我这个镯子可给谁呢?”
“谁也不给,你自己留着戴。”李文远说得斩钉截铁,目光宠溺地看着妻子,“他们以后若想给媳妇儿置办,那是他们自己的本事。”
“文远说得在理。”李文石此刻看自家弟弟格外顺眼,“这些小子往后娶亲,聘礼都该自己去挣。依心,你这镯子也好好留着,自己戴着。”
“对,文慧,你也留着,咱们自己戴。”刘大山看着媳妇儿对腕间玉镯爱不释手的模样,连忙憨笑着附和,“你戴这个,真好看!”
孩子们早已习惯了父母们这般旁若无人的温情时刻,谁也没觉得不妥,反倒更专心地听着两位哥哥讲述那些关于远方的“历险记”……
窗外,灵树在夜色中静立,满树繁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辉。那光辉仿佛也透过窗棂,温柔地笼在堂内这些轻声笑语、彼此珍重的人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