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是彻底热起来了,晌午头,日头明晃晃的,晒得人头发晕。可我这心里头,却像是三伏天喝了碗凉井水,透着股说不出的舒坦劲儿。日子,是真真切切地往上走了。
最让我想不到的,是张左明。他这身子骨,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开春那会儿还得拄拐棍,现在扔了拐棍,也能在院里利利索索地走了,就是腿脚还有点不利索,走快了微微有点瘸。这恢复的速度,连赵支书见了都啧啧称奇,说是奇迹。
人不光身子好了,性子也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前是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现在见了人,也能点点头,打个招呼。以前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现在眼里有活儿了。喂鸡、扫院、帮着整理珠子料,不用我吭声,他自己就伸手干了。
有时候我坐院里穿珠子,一抬头,看见他提着水桶从井台那边慢慢走回来,额头上冒着细汗,衣裳后背湿了一小片,我这心里头,就有点恍惚。这真是那个以前喝醉了就往死里打我的张左明?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手工活的摊子,更是红火得不像话。自打供销社那边透出想订货的风声,我这“吴香香穿珠”的名号,算是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不光本村的婆娘,连外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寻摸着找上门来,想拿点活儿干。院里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热闹得像个小集市。
义乌陈舅那边,也是越来越够意思。送来的珠子料,花样越来越多,除了普通的圆珠子,还有各种小花、小动物形状的,穿出来特别好看。价钱也公道,结款也及时。有时候还随货捎来几块时兴的花布头,说是给孩子们做件衣裳。
我把这些新花样的珠子,穿成手链、项链,拿到镇上代销店代卖,没想到特别抢手,大姑娘小媳妇都稀罕得不行。代销店的王掌柜跟我商量,想让我长期供货,价钱好说。
这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我一口答应下来。这下好了,两头有进项,这钱挣得就更稳当了。
钱像流水一样淌进来。信用社那本存折,我已经换了个更厚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拿出来摸一摸,心里头那份踏实,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力力和小花也沾了光,身上穿上了新衣裳,小脸上也有了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可这日子太顺当了,我心里头反倒有点不踏实。总觉着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的。
张左明还是管着账。账本越来越厚,算盘打得噼啪响。表面上,一切还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我那个偷偷记数的小本子,时不时还是会跟他的总账对不上。差的数目不大,有时三五块,有时七八块。我问过他一次,他说是有些损耗没记清楚,或者是哪笔零碎开销忘了入账。理由听着也像那么回事,可我这心里头,那根刺,始终没拔掉。
还有墙根底下埋着的那几张要命的账页。自打那天晚上发现后,我再没去动过。可每次路过那地方,我心里都像揣了个兔子。傅恒丰再没出现过,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不对劲。那几张纸,像颗定时炸弹,不知道啥时候会炸。
有一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见外屋还亮着灯。张左明没睡,坐在炕沿上,就着煤油灯,正对着账本发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灯光下,他侧脸显得特别认真,甚至有点……沉重。我站在暗处看了他好久,他都没发觉。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他是不是也有啥难言之隐?这账目里的猫腻,是不是有啥别的缘故?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乱糟糟的。我既怕他是装好人,背地里搞鬼;又隐隐希望,他真是有啥苦衷。
四月十五,镇上大集。我和张左明一起去供销社交货,顺便结上一批的货款。供销社的主任老刘亲自接待的我们,他看着那些花样新颖的珠串,赞不绝口:“吴香香,你这手艺是真不错!下次能不能试试用这种亮片片穿?城里现在流行这个!”
我满口答应。从供销社出来,手里捏着厚厚一沓钱,我心里头热乎乎的。张左明跟在我身后,话不多,但能看出来,他心情也不错。
路过邮局,我去取了义乌汇来的货款。出来时,看见张左明站在街边,盯着对面墙上贴的一张布告看。我走过去问:“看啥呢?”
他指了指布告:“公社要办扫盲班,晚上上课,免费。”
我看了看布告,心里一动。扫盲班?要是能去识点字,以后看个合同、记个账,不是更方便?以前傅恒丰教我认识几个字,那个时候被着张左明这个瘫子跟傅恒丰搞暧昧,
“你想去?”我问张左明。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含糊地说:“多认点字……总没坏处。”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盘算开了。也许,真该去学学?不光他学,我也得学!不能老是睁眼瞎!
回去的路上,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春风拂面,路边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响。我看着走在前面的张左明,他的背影挺得直直的,虽然还有点微瘸,但看着比以前有力气多了。
这日子,是真的在往上走啊。虽然心里还有疑团,还有担忧,但跟前两年的暗无天日比起来,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手工活的路,算是走通了。家,也像个家的样子了。至于那些暗地里的疙疙瘩瘩,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我吴香香站得直,行得正,就不怕鬼敲门!
等忙过这阵,我就去打听扫盲班的事儿。这文化水儿,说啥也得喝上几口!往后这路还长着呢,得多长几只眼睛,多留几个心眼才行!
想着想着,我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抬头看天,天蓝汪汪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