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的盛夏,高秀英骂了姐姐高秀平一句“冷血”。
这句指责像一根针,刺破了姐妹久别重逢的温情泡沫,也揭开了一个被刻意隐瞒了多年的、关于另一位姐妹的残酷秘密。
云港的海边,咸腥的风里总是混着轮船的汽笛声。高秀平的目光在稀疏的游客中焦急地搜寻,她既盼望看到那个穿着天蓝色旗袍的身影,又害怕真的看到她。
身旁的妹妹不懂,这次探望从来都不是重逢,而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高秀英提出要一同去看表姐曲美学,高秀平不去,高秀英说她冷血:“你跟四姐那时候相处融洽,比我们亲姐妹都好,为什么现在变得冷漠无情?”
高秀平语气沉重:“看到我,就会想起过去,还是不要让她翻看疮疤,那太残忍。”
高秀英似有所悟:“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四姐呢,原来你是为了保护她的自尊心。没想到你这没读过书的小牛倌,思想境界挺高啊!”
高秀平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可以去看看秀珍姐,只是,秀珍姐她……”
高秀英眼睛一亮:“秀珍姐不是去日本了吗?”
高秀平说:“姐夫得病了,他们是叶落归根。”
高秀英急得一跺脚,“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探望啊!姐夫生了病,秀珍姐肯定心力交瘁,咱们去看看,她可以放松一下。”
高秀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具体住在哪里,还是不去了。”
高秀英眼珠子一转,“咱们可以问问表姐曲美学,她跟秀珍姐联系应该比较多,说不定能问到地址。”
高秀平马上反对:“不能问美学四姐,她们应该没有联系。”
高秀英纳闷:“你常年在云港,怎么断定她们没有联系?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冷血吗?”
高秀英又一次提到冷血,高秀平松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坐着。她改变主意,不想带她去看林秀珍:“我们还是不去看秀珍姐吧?秀珍姐她,她太不容易了。”
高秀英不解地问:“姐啊,我怎么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点亲情都不讲呢?姐夫病了,我们去看看他,也陪陪秀珍姐。”
高秀平说:“你都没问问我,我怎么知道秀珍姐回来了,你都没问问我,我去过秀珍姐家了吗?”
高秀英被姐姐的一连串问话问得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那你快说,你知道秀珍姐家在哪不,去过没?”
高秀平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没去过她家。”
高秀英更是迷惑不解:“你没去过她家,那你们在哪里见面的?”
高秀平说:“那天我去海边看到的,姐夫差不多天天去海边看大船。”
高秀英急得脑袋上冒火:“姐啊,你越说我越糊涂,姐夫不是病了吗?怎么还能去看大船?”
高秀平说:“我……我去过海边,远远看到过他们,姐夫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症。”
高秀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阿尔茨海默症会让人慢慢失去记忆。那秀珍姐一个人照顾姐夫肯定很辛苦。”
高秀平点点头:“是啊,秀珍姐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事,免得我们跟着她操心。她从日本回来都没跟我联系,我是偶然看到的,姐夫只记得他年轻时候开的那艘大船,每天都要去看看。”
高秀英咬了咬嘴唇:“那咱们偷偷去看看他们,不告诉别人。就当去帮帮秀珍姐,陪姐夫说说话。”
高秀平犹豫了一下:“我就是怕,怕去了给秀珍姐添麻烦。”
高秀英拉着高秀平的手:“姐,咱们去了,就在远处看看他们,不打招呼,别让他们知道。”
高秀平思索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行,那咱们就去海边看看他们,不一定能看到呢,我最近一次去就没看到。”
高秀英听后,眼眶泛红,“姐,我明白了,你不是冷血,你是太为秀珍姐着想了,怕她为难。”
高秀平说:“何止是怕给秀珍添麻烦,我们两个老太太要去海边,怎么去?拿两条腿走着去吗?”
高秀英随口说出:“我们打车去呗,哦!我忘了,你的腿不能走远道,那怎么办?”
此时的高秀平是高老太太模式,她告诉妹妹:“景区有很长的路,车子停在道边,要看大船就得走更远的路,我现在走路都费劲,还谈什么看望别人呢?”
高老太太不想给别人添麻烦,高秀英则不管那一套,她最终还是说服姐姐,陪她去看秀珍姐。
李建设和孙圆夫妻二人哪能让两个老太太独自行动,开车送他们去吧,顺便自己也兜兜风,但是李建设不愿意让母亲见宋远征。上次见面后,母亲郁闷好多天。
盛夏的云港,海风轻轻吹拂,带着丝丝凉爽。李建设开车,高老太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晕车,有条件的情况下,都要坐在前面。
孙圆和高秀英坐在后面,车子驶向海边。一路上,车内气氛有些沉默,高秀平望着窗外,心中五味杂陈。高秀英则眉开眼笑,只要不待在家里,去哪里都行。
她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一边翻包一边说:“这云港的风也太潮湿了,吹得我关节不得劲儿,还好我从东北带了点好东西。”
说着她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几片干枯的艾草叶和红花,她捏碎一点儿,分别塞给高秀平和孙圆:“来,塞鼻孔边上,闻着点味儿。
“咱老家说这个能驱湿气,避邪路,醒脑提神,一会儿到了海边,风大鬼迷眼,闻着这个能心神稳当。”
到了海边,李建设找了个离大船比较近的位置把车停下,孙圆带着两个老太太走向海边。
海岸边,成群的海鸥在人群上空盘旋,不是大船出港的时间,人相对来说少一些,但是仍然有很多看海鸥、看威尼斯水城或者在等待大船的游客。
高老太太看向远处停靠大船的位置,那地方游客少,有几个小男孩在大船旁边,远处有家长给他们拍照。
她在人群中搜寻,没有看到要找的人。高秀英很失望:“没想到我们从小在一起无话不谈的姐妹,到老了连见面都这么费劲。”
李建设不想参与他们的讨论,这个问题本来也没有答案,随心情吧,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孙圆笑着说:“老姨,咱们再等等,先坐下休息一会,看看这海边的风景,说不定一会儿秀珍姨他们就来了。”
高秀英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在人群中逡巡。这时,一只海鸥突然朝她们飞来,在高秀平头顶盘旋了几圈后,落在了她的脚边。
高秀英惊喜地说:“姐,这海鸥好像认识你呢。”高秀平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海鸥的羽毛:“有时候,陌生人之间的交流更容易些,这就是隐身的好处。”
高秀英打趣道:“姐,你不会也想隐身吧?”
海鸥突然飞走,发出尖锐而沙哑的鸣叫,在她头顶盘旋。它的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是某种急切的却无人能懂的警示。
高老太太眼睛随着海鸥抬起来,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是那件天蓝色旗袍,是秀珍姐!她身旁跟着一个男人,虽然头发花白,但依稀能看出,是姐夫宋远征。
高秀平的心猛地一颤,刚想起身打招呼,却又犹豫了。她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打破这份平静。
高秀英也看到了他们,刚要喊出声,被高秀平一把拉住。“咱们就在远处看看他们吧。”高秀平轻声说。
众人安静地看着,只见秀珍姐温柔地挽着宋远征的胳膊,脚步轻轻。宋远征花白的头发在烈日下像一团干燥的芦苇,但他指向大船时,眼神里却闪烁着孩童般纯粹而炙热的光亮。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温暖而美好的画面。高秀平眼眶湿润,她知道,这份岁月静好,便是最好的答案。
高秀英忍不住要去打招呼,她跟这个姨表姐十多年没见面了,真想在一起好好聊聊。
高老太太坐着不动:“你不要说跟我一起来的,你就说自己路过,偶然遇见。”
高秀英会意,走上前去。李建设顺着海边走了一圈,看了看海边新出现的烧烤项目,烤冰淇淋挺奇葩,还有烤,他想尝一尝。
空气中飘来旁边烧烤摊上焦香的烤肉味,混合着烤甜腻的香气,这世俗的烟火气与高秀平心中的酸楚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孙圆留在高秀平身边,陪着她继续默默看着秀珍姐他们。高秀英走到秀珍姐面前,热情地打招呼:“秀珍姐,好久不见啦!我路过这儿,没想到遇见你了。”
林秀珍猛抬头,四目相望:“你认错人了。”说完她拉着宋远征就走。
宋远征见有人打招呼,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你也要做大船吗?我们去大船上吧,待会儿就要开船了,这一趟是去东洋的,至少要去半年呢。”
他说完嘿嘿笑了,那笑声听了让人心里发颤。
林秀珍赶紧拉着他的手走开了,没有回头。
高秀英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直勾勾地看着两人在自己的面前越走越远,没精打采地回到高秀平身边。“姐,秀珍姐她……说我认错人了,拉着姐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