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林踏进院门的那一刻,高秀平就知道,她拼尽全力守护了近一年的梦,就要碎了。
念秀吮吸着乳汁,小手软软地搭在高秀平的胸前,她以为这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港湾。她不知道,这个叫‘妈妈’的女人,正面临着失去她的恐慌。
她只是一个乳娘。
高秀平自己的儿子夭折,她用乳汁喂养大姑姐的女儿赵念秀,她可怜这个刚生下来母亲就大出血身亡的苦命孩子,决定把她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
可就在念秀马上满周岁的时候,念秀的父亲赵玉林突然出现,要把念秀带走。
高秀平一听,顿时慌了神,她紧紧把念秀抱在怀里,眼中满是不舍与焦急:“玉林,这一年我把念秀当亲生女儿,我实在舍不得她啊。”
赵玉林眼窝深陷,袖口还沾着些药渍:“秀平,我爹他……天天念叨孩子……”
赵玉林不敢直视高秀平通红的眼睛,目光游离间,只看到念秀嘴里那颗刚冒头的小白牙,亮得刺眼。
李德昌夫妻也慌了,这近一年时间,一家人与孩子朝夕相处,早就把她当成家中的一份子,这要是让赵玉林抱走,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不说,儿媳妇又会为失去儿子的悲痛缠绕。
孙玉良看着自己当初就不太满意的姑爷:“我女儿春秀走了,这孩子对我们来说是个念想,就让她留在姥姥姥爷身边,你早晚得续房,到时候这后娘要是……”
说着孙玉良心疼落泪:“她舅舅、舅妈待她亲生的一样,你就放心吧。”
赵玉林有些为难:“念秀的户口应该落在我们自己家,如果落在你们家,那念秀岂不是成了你们家人了?”
李守业明白了,闹了归齐是为了户口,言外之意就是口粮的事,原来念秀的户口报在李家,原以为赵玉林没能力管孩子,而且早晚会续弦,就不能要孩子了。
李守业心疼孩子,赵玉林从小没妈,是他爹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带大,吃了不少苦:“姐夫,我姐不在,你想让念秀跟你小时候一样吃苦受罪吗?”
赵玉林被说得有些动摇,可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还是咬了咬牙:“我知道你们对念秀好,可我也有我的难处。这孩子跟着我,以后我也好有个依靠。”
高秀平见他如此坚持,心一横,说道:“姐夫,你看这样行不行,念秀的户口可以落在你家,但孩子就留在我身边养着。以后你要是想她了,随时都能来看她。”
赵玉林犹豫了,他心里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状况,确实没办法好好照顾念秀。
李德昌也在一旁劝道:“玉林,秀平说得在理,孩子留在这,你把孩子户口落在你们赵家吧,孩子一直都是你的,你也能时常来看看。”
赵玉林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就依你们。但我以后一定会经常来看念秀的。”
高秀平破涕为笑,紧紧抱着念秀,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一周岁的念秀正是粘人的时候,她小手紧紧揪着高秀平的衣角,脑袋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学着大人说话,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那可爱的模样,惹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会儿晃晃悠悠走几步,一会儿又挥舞着小手去够桌上的苹果,模样顽皮极了。
赵玉林看着这一幕,心里也觉得暖暖的,他走上前,轻轻摸了摸念秀的头。念秀转过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还伸出小手想去抓他的胡子,把赵玉林逗得心都化了。
高秀平试着教念秀说话:“叫爸爸!”
念秀跟着说:“叫爸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秀平又试着说:“这是爸爸。”
念秀又跟着说:“这是爸爸。”
她转过头看到孙玉良,张嘴就喊:“姥姥!”
孙玉良忙答应:“哎!我的乖宝贝。”
赵玉林看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再一次改变主意:“妈,我还是想把孩子带走,我爹他也想孩子,他得了绝症,没有多长时间了。”
高秀平一听,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姐夫,你爹病了,你又要照顾爹,又要照顾念秀,能忙得过来吗?”
李德昌也皱起眉头,劝道:“玉林,你也体谅体谅我们,这一年大家对念秀的感情不比你少。”
赵玉林面露难色,却还是坚持:“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但我爹就这么一个念想,他就盼着能在走之前多看看孙女。”
孙玉良擦了擦眼泪,说道:“玉林,我们也心疼你爹,这样吧,让念秀跟你回去住一段时间,等你爹情况稳定些,再把孩子送回来,你看行不?”
赵玉林想了想,点了点头:“行,那就先这样,等我爹好些了,我就把念秀送回来。”
孙玉良抹着泪,从柜子深处翻出一小缕的红毛线,哆嗦着手在念秀的小手腕上系了个圈,嘴里喃喃念叨:“乖宝,姥姥给你系上长命锁,锁住咱娃,平平安安去,早早些回来……”
她转头对赵玉林说:“按老辈的规矩,这红线得戴满九九八十一天,消灾避祸。到时候你爹好些了,正好带着这锁把孩子送回来,咱们把这线儿解了,才算圆满。”
高秀平虽然满心不舍,但也只能同意。
念秀被带走后,家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炕桌上那个被咬了一小口的苹果,氧化变褐色的伤口格外醒目。
高秀平心里空落落的,索性到生产队干活,用劳动释放心中的苦闷,她想找回昔日的自己。
赵玉林带着念秀回到家,他爹见到孙女,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可老人身体实在太差,没几天病情就加重了。临终前,他紧紧拉着念秀的小手,眼角滑落一滴泪,仿佛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老人走后,赵玉林一个人既要忙地里的活,又要照顾念秀,实在力不从心。这时他才真切体会到高秀平一家的难处。犹豫再三,赵玉林还是决定把念秀送回去。
就在这时,同村的一名寡妇王美兰托人找到赵玉林,想要跟他搭伙过日子,并保证会好好照顾念秀。
赵玉林听说有人能帮忙照顾念秀,这样就不用跟孩子分开了,他当即答应下来。
王美兰的丈夫头几年得病去世,留下三岁的儿子刘鹏。她带着刘鹏来到赵玉林家中,小念秀一夜之间有了妈,有了哥哥,小孩子喜欢热闹,她开心得合不拢嘴。
王美兰笑着抱起念秀,手指光滑却带着一丝凉意,她的笑容很满,但眼底却像结了一层薄冰,看不真切。
赵玉林只看到眼前的快乐景象,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
他确实只是做梦,这样的快乐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王美兰表面上答应好好照顾念秀,可实际上,她心里只偏袒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