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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县城门洞开,守城兵丁远远望见那支煞气腾腾、玄甲染血的骑队,尤其是队伍前方蟒袍玉带的亲王仪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敢阻拦?城门守备连滚爬爬地跪在道旁,头也不敢抬。

马蹄声如雷贯耳,踏破县城死寂的街道。沿街商铺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百姓从门缝中窥视,触及那森然的刀光和浓重的血腥气,无不骇然缩头。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这座小小的县城。

县衙大门紧闭,门前的登闻鼓蒙着厚厚的灰尘。

“破门!”赵峰一声厉喝,声震屋瓦。两名锐锋营修士翻身下马,如蛮熊般肩撞脚踹!

“轰隆!”

厚重的朱漆大门应声而倒,扬起漫天灰尘。

衙内一片鸡飞狗跳。几个皂吏正缩在廊下赌钱,被这突如其来的破门吓得魂飞魄散,骰子铜钱滚落一地。一个身着七品鹌鹑补服的矮胖官员连滚爬爬地从后堂跑出来,正是永平县县令吴德庸。他脸色惨白如纸,看到门外杀气腾腾的亲王仪仗和那面“靖安护道院”的玄色大旗,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下……下官永平县县令吴德庸,叩……叩见亲王殿下!叩见提刑大人!”声音抖得不成调。

周玄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目光如冰刃刮过吴德庸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吴县令,好大的官威啊。本王与靖安院提刑官奉旨办案,你这衙门,倒是关得严实。”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不知王驾亲临,死罪!死罪!”吴德庸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见红。

杨慎翻身下马,青色官袍在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笔挺。他看也不看磕头的县令,目光锐利如鹰,直刺衙内深处:“户房典吏何在?”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连滚爬爬地挤出人群,正是那嗜酒如命的钱典吏的副手,孙典吏。他脸色比吴德庸更白,冷汗涔涔:“小……小人孙贵,暂……暂代典吏之职……”

“带路!去户房深处,开那刻有防护符文的铁柜!”杨慎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铁……铁柜?”孙典吏腿一软,几乎瘫倒,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县衙后堂方向,充满了恐惧。

“嗯?”周玄策冷哼一声,玄龟镜悬于腰间,幽光微闪,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降临!

孙典吏如遭重击,差点背过气去,再不敢迟疑,连声道:“是!是!小人这就带路!这就带路!”

一行人如狼似虎,押着瘫软的孙典吏和面无人色的吴县令,直奔户房深处。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角落里,一个半人高、通体乌黑、表面刻满粗陋防护符文的铁柜静静矗立,如同一个沉默的坟墓。

“钥匙!”杨慎伸出手。

周玄策微微颔首,赵峰上前一步,将染血的铜钥递到杨慎手中。钥匙末端那几点暗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把钥匙和那个铁柜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周正紧握佩刀,指节发白。陈风气息沉凝,灵力暗涌。杨影、杨山一左一右,看似随意地站在杨慎身后半步,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每一个角落,无形的威压让那些衙役几乎窒息。

杨慎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防护符文的光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

杨慎用力一拧!

嘎吱——!

沉重的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铁锈的沉闷气味涌出。柜内空间不大,里面赫然躺着几份卷宗!

杨慎的心猛地一跳,眼中燃起希望之光!他强压激动,伸手取出一份,正是孙老栓家那十亩田地的地契原件!上面孙家先祖的名字和官府鲜红的印鉴清晰可见!他又取出另一份,是永平县衙对城外那处微弱灵脉节点的勘查文书,上面明确标注了位置和范围,中心正是孙家那十亩地!还有一份,竟是张魁离任前签署的、将孙家田地“划归云霞观名下,以作供奉”的非法文书!

铁证如山!

好!好一个张魁!好一个云霞观!好一个永昌伯!”杨慎眼中燃着熊熊烈火,将三份文书高高擎起,声震户房,“吴德庸!孙贵!尔等还有何话说?!”

“大……大人!下官冤枉啊!皆是张魁那杀才勾结妖道,瞒着下官所为!下官毫不知情啊!”吴德庸涕泗横流,拼命叩首,额上鲜血淋漓。

孙典吏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只会捣蒜般磕头。

“毫不知情?”周玄策冷然开口,声音似从九幽传来,“孙家一门七口,状纸递至县衙,遭张魁毒打驱逐,当夜便葬身灭门火海!你这父母官,是聋了?是瞎了?!”他目光如电,刺向吴德庸,“还是说,你收了永昌伯府多少好处,连那点天良都弃如敝履?!”

“王……王爷明鉴!下官……下官……”吴德庸瘫软在地,语无伦次,眼神却下意识地再次飘向县衙后堂,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而傲慢的嗓音刺耳地从户房门口传来:

“哟,好大的阵仗啊。王爷亲临这穷乡僻壤,就为了开个破柜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锦缎长衫、面皮白净不见胡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入。他身后跟着两个眼神阴鸷、气息沉凝如铁的护卫,显然都是修士。此人神情倨傲,对满屋肃杀之气视若无睹,目光扫过杨慎手中的文书,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公堂!”赵峰怒目而视,指节按得刀鞘发白。

那中年人慢悠悠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周玄策的方向略略拱手,语气却毫无恭敬:“在下郑保,永昌伯府管事。奉伯爷之命,特来问问吴县令,这个月的‘清修供奉’何时送去云霞观?怎么?王爷和提刑大人,连伯爷府上这点香火小事也要过问?”他重重咬出“供奉”二字,挑衅的目光扫过杨慎手中的地契文书,意思不言而喻——那灵田,就是供奉!

“郑保?”周玄策眼中寒芒乍现,“永昌伯府的人?来得正好!本王正要问问郑清之,强夺民田,纵容妖道屠戮满门,该当何罪!”

“王爷言重了。”郑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伯爷向来乐善好施,体恤下情。那孙家刁民,不识抬举,竟敢污蔑仙师,冲撞伯爷府上管事,自家不慎失火遭了天谴,与我伯爷府何干?至于灵田供奉,那是仙师与县衙、与佃户之间两相情愿之事,伯爷不过是居中做个见证罢了。”他颠倒黑白的本事炉火纯青,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七条人命,只是踩死了几只蝼蚁。

“两相情愿?灭门血案在你口中竟如此轻巧!”杨慎怒火中烧,一步踏前,擎起手中斑驳血证,“白纸黑字,累累血债!郑清之休想脱身!来人!将这郑保拿下!押解回京,与郑清之当面对质!”

“呵,拿下我?”郑保脸上那层虚伪的笑意瞬间冰消瓦解,眼底只剩下居高临下的阴鸷与蔑视,“杨提刑,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以为,攥着几张废纸,就能扳倒一位世袭勋贵?就能撬动这京畿重地的规矩?不妨问问你身边这位王爷,问问令尊杨郡守,问问满朝朱紫——谁敢说,这大雍的天,是靠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义’撑起来的?”

他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郑保身后一名护卫眼中骤然闪过狠厉光芒!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通体漆黑、刻满诡异符文的梭形法器,狠狠掼向地面!同时张口喷出一口精血,厉声尖啸:

“污秽蚀灵!爆!”

“不好!是蚀灵梭!退!”陈风脸色剧变,失声惊呼!这邪道法器一旦引爆,能瞬间污秽、腐蚀方圆数丈内的灵性物质,包括修士的灵力、法器和……至关重要的纸质证据!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那蚀灵梭触地刹那,骤然爆开刺目乌光!一股浓郁刺鼻、带着强烈腐蚀与污秽气息的黑雾猛然炸裂,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扩散,首当其冲便是杨慎手中那三份文书!乌光黑雾席卷之处,纸张肉眼可见地迅速发黑、变脆、碳化!

“混账!”杨慎目眦欲裂,下意识催动灵力护住文书,但引气七层的修为在那专门污秽灵性的邪器面前,无异螳臂当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承载血泪与真相的纸张,在乌光中飞速化为飞灰!

“保护王爷!保护大人!”赵峰怒吼,寒铁破峰刀赤红刀罡暴涨,悍然劈向黑雾!

周玄策反应更快!玄龟镜幽光大盛,一道凝练的紫青光柱瞬间迸射而出,带着沛然净化之力,直冲蚀灵梭爆发的核心!紫青光芒所过之处,污秽黑雾如遇骄阳的冰雪,发出“嗤嗤”的消融之声!

然而,终究慢了一丝!

那紫青净化光柱精准地钉入蚀灵梭核心,阻住了污秽之力的蔓延,甚至将引爆蚀灵梭、已被反噬之力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护卫瞬间净化成一具焦尸。但被乌光黑雾最先扫过的三份文书,边缘部分已彻底化作飞灰,中间部分也焦黑蜷曲,字迹一片模糊!

最重要的铁证,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硬生生毁去大半!

“哈哈哈!证据?哪有什么证据?”郑保望着飘散的纸灰与焦黑的残片,爆发出得意而癫狂的尖笑,脸上满是扭曲的快意,“杨慎!周玄策!你们能奈我何?能奈伯爷何?!这天下,终究是……”

他的狂笑戛然而止!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了他!这杀意并非来自暴怒的赵峰或陈风,而是源自一直沉默如山、护卫在杨慎身后的杨影!

杨影那双平凡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一片漠视生死的虚无。他并指如剑,指尖一点淡金色毫芒吞吐不定,遥遥指向郑保眉心。没有言语,但那恐怖的威压与绝对的死亡气息,令郑保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鸭子,笑声骤断,得意化作惊骇!他甚至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在那点金芒下瑟瑟发抖!筑基后期修士的含怒一瞥,足以碾碎他的心神!

“还请杨仙师,手下留情!”周玄策撕裂了凝滞的杀意。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玄龟镜的青光缓缓收敛,目光如万载寒冰,扫过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吴德庸与孙贵,最终钉在魂飞魄散、抖若筛糠的郑保脸上。

“郑保,滚回去告诉郑清之。”周玄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今日之事,本王与杨提刑,记下了。这永平县的血,不会白流。这毁证灭迹的账,本王自会亲自找他清算!滚!”

郑保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在另一个同样吓傻的护卫搀扶下,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如同地狱般的户房。

户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纸灰在空气中缓缓飘落,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污秽气息。杨慎死死攥着手中那仅存的、边缘焦黑卷曲、字迹模糊的残破文书,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低着头,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微微颤抖。证据……几乎被毁了!对方就用如此简单粗暴、近乎无赖的方式,在他和周玄策面前,狠狠扇了“公义法度”一记耳光!

周正等吏员看着那飘散的灰烬和杨慎手中残破的证据,脸上充满了悲愤和绝望。陈风紧握剑柄,牙关紧咬。赵峰双目赤红,恨不得追出去将那郑保碎尸万段。

周玄策走到杨慎身边,看着那残破的文书和年轻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回京。”

靖安护道院的第一把火,以如此惨烈而憋屈的方式,暂时熄灭了。

永昌伯郑清之,在靖安院和镇异司的联合弹劾压力下,于三日后“惊惧病逝”于府中。死前留下“悔罪”遗表,将所有罪责揽于自身,称自己“老迈昏聩,被妖道玄云子蒙蔽,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恳请陛下看在郑家先祖功勋份上,饶恕其家人。玄云子及其云霞观党羽,在镇异司锐锋营围剿下,负隅顽抗,被尽数诛杀。永平县县令吴德庸、典吏孙贵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张魁下落不明,永昌伯府管事郑保“暴病身亡”。

案子似乎“圆满”了结。朝廷邸报将此案作为靖安护道院与改制后镇异司协同办案、铲除奸邪的“典范”昭告天下。皇帝下旨褒奖周玄策、杨慎“秉公执法,不畏权贵”。

然而,京城上层的暗流,却因这“圆满”而变得更加汹涌、冰冷。

崔府,密室。

崔弘正端坐太师椅中,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崔琰侍立一旁,脸色却有些阴沉。

“父亲,郑清之……死得太快了。他这一死,线索全断,我们准备好的后手……”

“死得好。”崔弘正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一条老狗,死了干净。他活着,反倒是个麻烦。他死前那份遗表,不是写得很好吗?所有罪责,归于自身,归于妖道,不牵涉任何人。陛下满意了,朝廷的面子保住了,郑家其他废物也能苟延残喘。至于线索?”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崔琰微微一怔:“父亲是说……试探的结果?”

“不错。”崔弘正眼中精光乍现,“其一,陛下对靖安院和周玄策的支持,远比预想中更坚决。为立威不惜拿勋贵开刀,纵是条没牙的老狗也要杀给猴看。其二,周玄策此人修为精进,玄龟镜在手,木灵诀运转纯熟,更有赵峰这等悍将死心追随,在镇异司根基已稳,实乃心腹大患。其三——”他话音稍顿,语气陡然转沉,“那个杨慎虽根基浅薄、修为低微,但其心志之坚、信念之执,远超预料。更棘手的是他背后站着天水郡守杨云澍……我们看走眼了。两个筑基后期的修士甘为仆役,隐忍至今!此子,断不可再留!”

崔琰眼中杀机毕露:“父亲的意思是……”

“郑清之的血,只是开始。”崔弘正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杨慎此子,锋芒太露,又得了陛下的眼。他那个‘以民为秤’,若真让他立起来,便是悬在所有世家头顶的利剑!周玄策……他是陛下的臂膀,是那个小孽种将来最大的障碍!拉不拢,就必须毁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充满野心:“皇后那边……那个小东西,该派上用场了。陛下若识趣,大家相安无事。若执意要动世家的根基,扶周玄策、杨慎这些清流来削我们的权……哼,这大雍的龙椅,换一个更听话、更年幼的坐,也未必不可!只是……周玄策这块拦路石,必须在他成气候之前,彻底碾碎!传信给‘影楼’,还有……联络北边那位。该动一动了。”

崔琰躬身,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是!父亲!”

靖安护道院内,杨慎独自坐在冰冷的提刑官座椅上。窗外月色清冷,洒在他面前桌案上。那里,静静躺着几片焦黑卷曲的纸片,是孙家案仅存的“证据”残骸。旁边,是那把染血的铜钥,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却依旧刺眼。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焦黑的边缘,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冤魂。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不甘的嘶吼,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郑清之死了,玄云子死了,吴德庸流放了……可孙老栓一家七口的血,真的讨回公道了吗?那幕后真正的黑手,依旧在阴影里,对着这“圆满”的结局,发出无声的冷笑。

他摸向心口,那里空空如也。碧落仙子所赠的玉符,碎了。那曾守护他生命的温暖,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清晰的危机感,如同附骨之疽。父亲派来的杨影、杨山,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守在外间,他们的存在,是保护,更是无声的警示——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凶险万倍。

周玄策那日离开永平时沉重的眼神,皇帝在朝堂上褒奖时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崔琰在人群中投来的、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毒针的一瞥……所有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他拿起一支笔,蘸饱了墨,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以民为秤。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这秤杆,已被鲜血浸透。这秤星,是无数冤魂不瞑的双目。这秤盘的一端,是孙老栓们沉甸甸的绝望。而另一端……

杨慎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冰冷的明月,眼神中没有迷茫,只有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更加纯粹的坚定和……凛冽的锋芒。

另一端,注定要放上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玩弄权柄于股掌之上的头颅!这血,不会白流!这路,才刚刚开始!

紫宸殿,金碧辉煌,却弥漫着无形的硝烟。龙涎香压不住空气中涌动着的权欲与算计。皇帝周胤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看不出喜怒,唯有一股沉凝如渊的压力笼罩着整个朝堂。

杨慎身着崭新的七品鸂鶒补服,站在文官队列的最末尾,位置低微,视野却异常清晰。他能看到前方那些或肥硕或精瘦的背影,看到他们交头接耳时微微耸动的肩膀,看到他们投向御座时那或敬畏、或试探、或贪婪的目光。这与他想象中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庙堂,相去甚远。

“臣有本奏!”一个清朗却带着刻意激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出列的是礼部右侍郎,崔相门生中的得力干将,彰显荣。

“讲。”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

彰显荣深吸一口气,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陛下登基八载,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然,国本乃江山之重器,储位空悬,非社稷之福,亦使臣民之心不安。臣闻,皇后娘娘贤德,抚育丽妃所出之皇子殿下,视若己出,呕心沥血。小皇子虽年幼体弱,然天资聪颖,血脉纯正,更得皇后娘娘悉心照料,龙气渐生!臣斗胆,恳请陛下为江山计,为万民计,早日册立小皇子为东宫太子,以固国本,安天下之心!”他匍匐在地,言辞恳切,仿佛句句肺腑。

此言一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臣附议!”

“章侍郎所言极是!国本当立!”

“陛下春秋正盛,然储君早立,方能绝觊觎,定人心!”

呼啦啦,殿中竟有近三分之一的官员出列,齐刷刷跪倒一片,声浪汇聚,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直逼御座。其中不乏清流名士、勋贵子弟,更多的则是崔家一系及其附庸。他们看似恳求,实则逼宫。

杨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那一张张看似忧国忧民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孙老栓一家七口的冤魂尚未安息,钱典吏、春红惨死的血迹未干,这些人却在这里高谈阔论什么“国本”、“安天下之心”?他们口中的“万民”,究竟是谁?他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周玄策。扶乐亲王蟒袍玉带,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线条冷硬,目光锐利扫视着跪倒的群臣,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玄龟镜镜缘,一股无形的之气悄然弥漫。

皇帝周玄凌依旧沉默,冕旒珠玉纹丝不动。整个大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跪着的官员们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冷汗却浸湿了后背。站着的官员,或面露忧色,或眼含讥讽,或事不关己,众生百态。

杨慎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就是父亲宁愿待在天水郡,哪怕政绩斐然也不愿进京的原因吗?天水郡的百姓安居乐业,父亲是实打实为民谋福的“父母官”。而这里,满朝朱紫,关心的只有权力倾轧,只有站队投机。百姓?不过是他们口中用来粉饰太平、谋取私利的工具罢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父亲杨云澍的深意与无奈——这京城,是权欲的泥潭,是理想者的坟场!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即将绷断之时,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带着哭腔,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大殿,扑通一声重重摔在金砖上,正是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王德全!

“陛下!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王德全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小皇子……小皇子殿下……薨了!丽妃娘娘……也……也殁了!”

轰——!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紫宸殿上!

“什么?!”皇帝猛地站起,冕旒珠玉剧烈晃动碰撞,发出清脆的碎响!他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一丝深藏的痛苦!那一直维持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跪在地上的彰显荣等人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茫然和……巨大的恐慌!崔弘正端坐于文臣首位,一直半阖的眼帘猛地掀开,精光暴射,握着玉笏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他身边的崔琰,更是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

周玄策一步踏出,厉声喝道:“王德全!说清楚!怎么回事?!”

王德全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哭诉:“回……回王爷!丽妃娘娘不知……不知从哪里得知……得知她当年容颜损毁是……是皇后娘娘……一时激愤,冲入坤宁宫大闹……拼死抢走了小皇子……混乱中……混乱中……小皇子本就体弱……丽妃娘娘也……也疯了似的……最后……最后……”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磕头,“奴婢该死!奴婢护主不力!求陛下饶命啊!”

真相不言而喻!一个绝望的母亲,一个被当作工具夺走的孩子,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引发的惨剧!

“皇后呢?!”皇帝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带着彻骨的杀意。

“皇后娘娘……娘娘悲痛过度,晕厥过去了……”王德全抖如筛糠。

“呵……呵呵呵……”皇帝周胤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瘆人的笑声,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讽刺、悲凉和滔天的怒火。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扫过下方脸色惨白的彰显荣等一众官员,最终定格在崔弘正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老脸上。

“章爱卿,”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你方才说,小皇子‘龙气渐生’,‘天资聪颖’,‘乃社稷之福’?嗯?”

彰显荣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他附议的官员更是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崔弘正深吸一口气,缓缓出列,躬身道:“陛下节哀!此乃宫闱惨变,妖邪作祟!臣恳请陛下,立即彻查未央,严惩护主不力之奴才!更要揪出幕后散布谣言、挑拨离间、祸乱宫闱的妖邪!此等恶毒行径,意在动摇国本,祸乱朝纲!其心可诛!”他瞬间将矛头转向“妖邪”和“幕后黑手”,意图转移焦点,撇清崔家,甚至暗示皇帝身边有“妖邪”作祟。

“动摇国本?祸乱朝纲?”皇帝重复着崔弘正的话,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越来越大。他猛地一拍御案!

“砰!”

沉重的龙案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崔相说得对!是有人在动摇国本!在祸乱朝纲!”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之怒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但不是妖邪!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实则结党营私、贪得无厌、视朕如无物、视皇权如玩物的世家大族!”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利剑般扫视全场,最后死死钉在崔弘正身上:“你们想要太子?好!朕的太子没了!被你们逼死了!被你们安插在皇后身边的毒蛇害死了!你们满意了?!”

“郑清之的血还没干透!云霞观的灰烬还在飘!现在,又想用朕的骨血来铺你们登天的路?!崔弘正!你真当朕是那任人揉捏的泥塑木雕?!真当朕的刀,砍不动你崔家百年的脖子?!”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整个紫宸殿死寂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所有官员,无论派系,全都噤若寒蝉,被皇帝这前所未有的暴怒和赤裸裸的杀意震慑得魂飞魄散!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崔弘正的老脸终于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的阴狠。他挺直了腰背,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陛下慎言!老臣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陛下痛失爱子,心神激荡,所言所行,恐为奸佞所趁!老臣……”

“够了!”皇帝粗暴地打断他,脸上再无克制,只剩下恨意和决断,“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朕告诉你,崔弘正!今日起,这大雍的朝堂,要么姓周!要么……就让它彻底换个颜色!至于你们崔家……”

皇帝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洗干净脖子,等着!”

“退——朝——!”内侍总管尖利的声音带着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帝拂袖而去,背影决绝而孤寂,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悲怆。

百官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失魂落魄地退出紫宸殿。彰显荣是被同僚架出去的,裤裆的污秽在光洁的金砖上拖出刺目的痕迹。崔弘正走在最前,脚步依旧沉稳,但宽大袍袖下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崔琰紧随其后,脸色铁青,眼中闪烁着怨毒和疯狂的光芒。

杨慎站在角落里,浑身冰凉。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最高权力层面的血腥博弈,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视人命如草芥。皇帝最后的咆哮,崔弘正眼中的阴狠,周玄策沉默下的凝重……这一切都告诉他,暴风雨不是将要来临,而是已经降临!那“以民为秤”的理想,在如此赤裸裸的权力绞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却又如此沉重,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望向殿外阴沉压抑的天空,只觉得胸口那块失去玉符的地方,空荡荡地疼。这京城,这朝堂,就是一个巨大的、吃人的旋涡。

崔府,密室。

“父亲!皇帝他……他竟敢如此!这是要与我们崔家鱼死网破!”崔琰再也压抑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檀木桌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

崔弘正坐在阴影里,脸色比阴影更沉。他缓缓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阴鸷得可怕。“鱼死网破?他周胤还没那个资格!”他声音嘶哑,“小皇子一死,我们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但也逼得他彻底暴露了底牌。他急了!一个着急的皇帝,就是一头受伤的困兽,更容易落入陷阱。”

“影楼那边……”崔琰眼中杀机毕露。

“传令下去,‘惊蛰’计划,提前发动!”崔弘正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目标只有一个——周玄策!不惜一切代价,在他回镇异司衙门的路上,送他上路!我要让周胤亲眼看着,他最大的依仗,是怎么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杨慎呢?这小子今日也在朝堂,看他那眼神……”

“杨慎?”崔弘正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本不足为虑。但他背后那个杨云澍,藏得太深!两个筑基后期的死士……哼,既然他非要趟这浑水,那就让他儿子,给周玄策陪葬吧!让影楼的人‘顺手’解决掉!做得干净点,就说是乱党余孽报复朝廷命官!”

通往镇异司衙门的必经长街。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周玄策骑在马上,玄色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色沉凝,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街道两侧的屋顶和巷口。赵峰全身肌肉紧绷,手握刀柄,落后半个马身护卫在侧。陈风则带着数名锐锋营好手,散在四周,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

杨慎也骑马跟在后面不远。他心绪难平,朝堂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还在脑中翻腾。杨影和杨山如同两道影子,一左一右,沉默地护卫着他,两人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但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突然!

“咻——!”

一道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不是一支箭,而是数十支!从两侧屋顶、前方巷口、甚至后方阴影中,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箭矢通体漆黑,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寒光,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剧毒!破灵!

“敌袭!护驾!”赵峰怒吼如雷,声波竟震碎了几支射到近前的毒箭!他长刀出鞘,赤红刀罡暴涨,瞬间在周玄策身前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墙!铛铛铛!无数毒箭被刀罡斩落或弹飞!

陈风等人也瞬间反应过来,各施手段,刀光剑影,法术轰鸣,竭力格挡箭雨!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箭雨未歇,数道鬼魅般的身影已从不同方向扑杀而下!气息凶戾,最低也是引气圆满,更有数道筑基期的强横气息!目标明确——直取周玄策!

“王爷小心!”赵峰目眦欲裂,挥刀迎上两名筑基初期的杀手!刀罡纵横,气劲爆裂!

周玄策眼神冰冷,玄龟镜幽光大盛,一道凝练的紫青光罩瞬间护住全身!同时,他并指如剑,木灵诀引动,无数坚韧的藤蔓破开青石板,缠向扑来的杀手!

刺杀!一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针对大雍王朝擎天白玉柱的绝杀!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瞬间,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幽光,如同毒蛇吐信,从一个极其刁钻、被赵峰和周玄策气劲短暂撕开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射向周玄策的后心!速度之快,气息之隐蔽,远超之前的攻击!目标所指,正是周玄策护身光罩运转时一个极其微弱的灵力节点!出手之人,赫然是潜伏在暗处、修为已达筑基中期的影楼金牌杀手——“影刺”!

时机!角度!狠辣!完美!

周玄策正全力应对前方两名筑基杀手的猛攻,玄龟镜光罩被牵制,赵峰也被死死缠住!这一击,避无可避!

“王爷!”陈风惊骇欲绝,却鞭长莫及!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决绝,猛地从斜刺里撞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道致命幽光之前!

是杨慎!

他在混乱中,一直死死盯着周玄策的方向!那“影刺”出手的刹那,那刁钻的角度和致命的时机,被他捕捉到了!电光石火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家族、什么理想、什么前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周玄策不能死!他是陛下对抗世家最锋利的剑,是这黑暗朝堂中仅存的一线希望之光!

“噗嗤——!”

幽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杨慎仓促间凝聚的护身灵力,狠狠贯入他的左胸下方!一股阴冷、剧毒、带着恐怖破坏力的力量瞬间在他体内炸开!

“呃——!”杨慎如遭重锤,眼前一黑,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抛飞!

“少爷!”杨影、杨山睚眦欲裂!狂暴的筑基后期威压瞬间爆发!杨影身形一闪,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杨慎落点,一把将其接住,浑厚精纯的灵力疯狂涌入其体内,压制那肆虐的剧毒和破坏力。杨山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身影化作一道狂暴的金色飓风,直扑那道一击得手、正欲遁入阴影的“影刺”!

“杨慎!!”周玄策的怒吼带着惊怒与难以置信!他亲眼看着那个年轻的提刑官,那个在朝堂上眼神还带着理想光芒的青年,为了救他,被那致命的幽光洞穿!玄龟镜光芒暴涨,瞬间逼退面前杀手,他猛地转头看向杨慎的方向,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赵峰也因这变故心神剧震,被对手抓住破绽,肩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但他悍勇异常,怒吼一声,刀势更猛!

“影刺”面对杨山这含怒而来的筑基后期强者,亡魂皆冒,哪里还敢恋战?拼尽全力施展秘术,化作一道几乎不可见的黑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杨山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瞬间遁入街角的阴影,消失无踪。

刺杀,来得快,去得也快。影楼的杀手见一击未能得手,且对方有筑基后期强者现身,立刻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

长街瞬间死寂。

周玄策冲到杨影身边,看着被杨影抱在怀中,面如金纸,胸口一个恐怖的血洞正汩汩冒着黑血,气息微弱到极点的杨慎,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王爷……快……回宫……陛下……”杨慎艰难地睁开眼,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沾满鲜血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心口——那里,曾经有一枚温润的玉符,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冰冷和剧痛。

他的意识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朝堂上皇帝愤怒的咆哮,崔弘正阴冷的眼神,还有父亲杨云澍在天水郡书房里,看着窗外百姓安居时,那平静而复杂的目光……

周玄策看着杨慎彻底昏迷过去,那年轻的脸庞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理想光芒。他猛地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又望向崔府所在,眼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暴戾杀意和冰冷的决绝。

“回宫!封锁全城!镇异司所属,缉拿一切可疑人等!凡有反抗,格杀勿论!”周玄策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俯身,亲自从杨影手中接过昏迷的杨慎,小心地抱在怀里,翻身上马。玄色蟒袍上,染上了刺目的鲜红。

“杨慎,撑住!这血,不会白流!这账,本王亲自替你,替陛下,替这天下讨回来!”

马蹄声再次响起,急促如鼓点,带着重伤垂危的提刑官和一位亲王滔天的怒火,向着森严的皇宫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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