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遮光窗帘尽职地将清晨熹微的光线隔绝在外，房间内依旧沉陷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昏暗与静谧之中。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如同深海背景里恒定的白噪音。
冬别是被一种带着宿醉钝感的清醒唤醒的。意识如同沉船，缓慢地从深海的淤泥中上浮。头痛并不剧烈，更像是一种沉闷的压迫感，箍在太阳穴周围。他闭着眼，下意识地向身侧探出手臂——那是昨夜她躺过的位置。
指尖触到的，不是预想中温热的身体轮廓，也不是柔软的发丝。
是一片冰凉空荡的床单。
那凉意，如同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残留的睡意和酒精带来的混沌。
冬别的眼睛猛地睁开！
视野里是昏暗的天花板轮廓。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慌乱的迅疾。宿醉带来的沉重感瞬间被一种更尖锐的警觉取代。他猛地转头，看向身侧——
空无一人。
床铺平整，只有他自己睡过的地方留下了凹陷的痕迹。另一侧，枕头平整，被子也规整地铺着，仿佛昨夜根本没有人睡在那里。空气中，属于她的那缕清冽混合着阳光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极其稀薄，快要被空调的冷气完全覆盖。
人去哪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为什么不告而别？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向下一沉，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昨夜烧烤摊的喧嚣、啤酒的冰凉、她沉静开车的侧影……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混乱地闪过，最终都指向这片冰凉的空荡。
他几乎是扑到床头柜上，抓起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干干净净，如同此刻他身侧冰冷的床单。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收紧。他解锁屏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直接点开通话记录里最顶端的名字——【清绾】。
嘟……嘟……嘟……
单调而冗长的等待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绷紧的神经上。无人接听。
再拨。
嘟……嘟……嘟……
依旧是漫长的忙音，最终归于冰冷的电子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冬别猛地挂断，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不再拨打，转而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置顶的、只有她的对话框。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失控的力道：
【冬别】：在哪？
【冬别】：看到回电话。
【冬别】：？
【冬别】：回话。
【冬别】：清绾！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对话框里只有他发出的绿色气泡，孤零零地排列着，没有任何回应。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粘滞感。窗外的世界依旧被窗帘隔绝，房间里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空调单调的风声。
他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种巨大的、被遗弃的恐慌和无法掌控的焦灼感席卷了他。无数种糟糕的可能性在脑海中翻腾。他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片冰凉的空荡里。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毯上，几步走到衣帽架前，几乎是粗暴地抓起昨晚随手搭在上面的深色长裤和一件同色系的t恤，飞快地套上。动作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急切。他甚至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角，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房间地面，寻找自己的鞋子。
那双深色的运动鞋就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毯上。他几步跨过去，甚至来不及弯腰好好穿，只是粗暴地将脚塞了进去，脚后跟还踩在鞋帮外面，鞋带也完全散乱着。他完全顾不上了，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立刻！
他抓起房卡，冲到门边，“咔哒”一声拧开门锁，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让他不适地眯了下眼。他顾不上脚上没穿好的鞋带来的别扭感，几乎是跑向电梯间。手指用力地、反复地戳着电梯下行按钮，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更快一点。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眼神焦灼地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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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SUV平稳地汇入早高峰略显拥挤但尚算有序的车流。清晨的阳光通透而干净，透过前挡风玻璃，将车厢内映照得一片明亮。车载音响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音量调得很低。
清绾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中央扶手箱上，指尖随着音乐的节奏无意识地轻轻点着。
她的心情很好。山野一日奔波的疲惫在昨夜充足的睡眠后一扫而空。清晨醒来，看着身边冬别沉睡中难得放松的侧脸，呼吸均匀而深沉，她忽然起了兴致，想去尝尝酒店附近那条老街上据说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早餐铺子。没有叫醒他，也没有留言，只是动作极轻地起身、洗漱，套上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拿起车钥匙和手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找到那家藏在巷子深处的“老周记”时，门口已经排起了不算长的队伍。蒸腾的热气带着诱人的食物香气弥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她耐心地排着队，看着老师傅熟练地揭开巨大的蒸笼盖子，白茫茫的水汽裹挟着蟹黄的鲜香扑面而来；看着油锅里金黄的油条翻滚膨胀；看着大锅里熬得浓稠雪白、翻滚着米花的白粥。
她买了两份蟹黄汤包，一份灌汤蒸饺，两根刚出锅酥脆的油条，又打包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几碟清爽的酱黄瓜和雪菜毛豆。食物被仔细地装在深蓝色的保温袋里，放在副驾驶座上，浓郁的香气很快在密闭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车子驶上回酒店的高架路。阳光正好，视野开阔。她打开车窗一条缝，让清晨凉爽的风灌进来，吹拂着发丝，也吹散了车内过于浓郁的食物香气。她享受着这独处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时光，完全没有留意到被她随意丢在副驾驶座置物格里、屏幕朝下的手机。
手机在柔软的绒布置物格里，无声地震动着，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一个接一个的未接来电提示，和一连串带着急促问号的微信消息，被完全隔绝在震动和黑暗之下。
直到车子稳稳驶入酒店地下车库，停进熟悉的专属车位。引擎熄火，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车库特有的空旷回响。
清绾解开安全带，侧身去拿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保温袋。指尖触碰到袋子温热的边缘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的置物格——她的手机屏幕正顽强地亮着，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一连串密集的微信消息提示，最顶端的名字是：
【冬别】
清绾的动作顿住了。她拿起手机，屏幕解锁的瞬间，那十几通红色的未接来电记录和一长串绿色的、带着明显焦虑的问号消息，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视线。
【冬别】：在哪？
【冬别】：看到回电话。
【冬别】：？
【冬别】：回话。
【冬别】：林清绾！
……
最后一条消息是两分钟前发的。
一股微凉的、带着歉意的电流瞬间窜过清绾的脊背。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指尖立刻点向那个名字，回拨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通！
“喂？”清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清晰地传入听筒。
电话那头，是长达几秒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透过听筒，如同实质般传了过来。那呼吸声粗重而急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紧绷感，仿佛刚刚经历过剧烈的奔跑，又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翻涌的情绪。
清绾的心微微提了起来，握着手机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冬别？怎么了？我刚在开车，没听到电话。”她语速加快了些，清晰地解释着。
又是一阵令人心慌的沉默。
然后，冬别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后的紧绷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失控的颤抖：
“你在哪？” 三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地下车库，刚停好车。”清绾立刻回答，语速清晰，“就在酒店下面。发生什么事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电话那头传递过来的强烈的不安。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然后，那沙哑紧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蛮横的急切：
“别动。等我。”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响起。
清绾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有些怔忡地坐在驾驶座上。车库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车身上。她看着屏幕上那十几个红色的未接来电提醒，又听着听筒里残留的、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心底那片因买到心仪早餐而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覆盖。
歉意，疑惑，还有一丝……因他那异常反应而揪紧的心。
她推开车门下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依言站在车旁，手里还拎着那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保温袋。目光投向电梯间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库里的寂静被放大，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启动声和轮胎碾压地面的声音。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电梯间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金属门向两侧滑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几乎是冲了出来！
是冬别。
他显然是用最快的速度下来的。身上只穿着那件匆忙套上的深色t恤和长裤，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鬓边。他的脸色在车库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锐利和……未散尽的恐慌，在昏暗的车库里急切地扫视着。
他的脚上确实穿着鞋——深色的运动鞋，但鞋带散乱地拖在地上，一只脚的鞋后跟甚至被踩扁了，显然是仓促间胡乱塞进去的。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散乱的鞋带随着他的步伐在地面上拖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当他的目光锁定站在车旁、手里拎着保温袋、完好无损的清绾时，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线条，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带着风，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散乱的鞋带在地面拖曳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为他急促的心跳打着节拍。
清绾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堪称狼狈的模样——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散乱拖地的鞋带，还有那双死死锁住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带着未褪尽惊惶的眼睛。她下意识地向前迎了一步，脱口而出：“你怎么……”
话未说完，冬别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还带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微凉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属于他自己的清冽味道，此刻却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显得有些紊乱。
他站定在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到清绾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能感受到他胸膛因为剧烈呼吸而明显的起伏。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她脸上、身上急切地扫视着，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完好无损。
那审视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灼热感，让清绾感到一丝不自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那浓烈情绪冲击的震动。
“你去哪了？”冬别终于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质问和后怕，“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回消息？”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焦灼和……一丝受伤。
清绾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清晰可见的红血丝和未散的恐慌，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举起手里拎着的保温袋，袋子口散逸出诱人的蟹黄和米粥香气。
“我去买早餐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解释道，“看你睡得很沉，就没叫你。开车的时候手机放在一边，没听到。”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散乱拖地的鞋带上，又抬眸看向他苍白的脸，“怎么这么急？鞋带都散了。”
冬别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散乱不堪的鞋带。但他似乎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依旧牢牢锁在清绾身上。他听着她平静的解释，看着她手里那个散发着热气的保温袋，又对上她那双清澈平静、带着一丝关切的眼睛。
那股从醒来就死死攥住他心脏的、名为“失去”的冰冷恐慌，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坚冰，在晨光和她平静的目光中，终于开始一点点地、缓慢地消融。
紧绷的身体线条彻底松弛下来，肩膀几不可查地垮塌了一瞬。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沙哑紧绷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疲惫：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只是那眼神里的锐利和恐慌，渐渐被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有安心，有后怕，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散乱的鞋带拖在地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脑海里。车库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食物温热的香气，和他身上传来的、渐渐平复下来的、带着暖意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