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残响议会”的质询后,“渡鸦号”在秩序小径中的航行,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稳期。
墙壁上流淌的文明终末画卷依旧,却不再有新的影像侵入或质询发生,仿佛那些沉睡在时光尽头的文明意志,在做出“许可”后便重归寂静。
但这平静,反而让突击队员们更加绷紧了神经。越深入归墟之桥,空气、或者说能量场中弥漫的那种无形压力就越发沉重,即使有秩序小径的隔绝,也无法完全消除。
仿佛每前进一步,都在靠近某个沉睡宇宙的噩梦核心。
“抵达第一预定标记点。”
星枢的声音通过中继频道传来,冷静依旧,“根据【源初共鸣器】解析的【净化之火】蓝图,完成最终激活需要收集三块遗失在归墟之桥内部的‘辅助调控模块碎片’。根据能量残响追踪,第一块碎片,位于前方‘逻辑迷宫’区域。”
“逻辑迷宫?”石拳看着导航屏上显示的、一片由无数细密光丝交错构成的、类似复杂立体电路图般的区域,皱了皱眉,“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像能靠蛮力过去的地方。”
“确切地说,它并非物理迷宫。”星枢解释道,“‘逻辑迷宫’是归墟之桥法则风暴的一种特殊畸变形态,是大量因‘逻辑悖论’、‘因果崩溃’或‘数学不自洽’而毁灭的文明,其信息残骸被扭曲后形成的‘思维陷阱场’。其内部充斥着不断变化的、基于纯粹理性与逻辑的‘规则’,强行突破毫无意义,必须理解并遵循其规则,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径,拿到碎片。”
铁砧点头:“明白了。也就是说,要靠‘脑子’过去。柯尔特,谁最合适?”
不灭猿魔号上,柯尔特看着传输回来的“逻辑迷宫”结构和星枢正在尝试解析的规则描述,快速评估着队员们的专长。
两名工程师显然是最优人选,他们对复杂系统和逻辑推演有着天然优势,但……
“让石拳去。”柯尔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
“我?!”石拳差点跳起来,“长官,我打架行,算数都快还给教官了!”
“正因为你‘纯粹’。”
柯尔特的声音带着一丝深意,“‘逻辑迷宫’的陷阱在于,越聪明、越依赖逻辑思维的人,越容易被其无穷变化和自指悖论绕进去,陷入逻辑死循环。有时候,最‘简单’、最‘直接’的思维方式,反而可能误打误撞找到出口。而且,你经历过‘回响惧魔’的信息冲击和‘残响议会’的质询,心智坚韧程度远超常人。我相信你的直觉。”
石拳张了张嘴,最终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明白!交给我!”
“渡鸦号”在迷宫外围停下,石拳穿着轻便但带有基础信息防护的宇航服,通过气闸舱,独自踏入了那片由流动光丝构成的、不断变化的三维空间。
刚一进入,四周的景象瞬间变了,不再是战舰内部,也不是虚空。
他仿佛站在一个无限延伸的、由黑白两色方格构成的巨大棋盘上,头顶是不断变幻的、写着复杂数学公式和逻辑符号的“天空”。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欢迎来到‘逻辑迷宫’。规则一:所有事物,非真即假。规则二:虚假的路径通向毁灭,真实的路径通往下一层。规则三:每层迷宫的出口,由一条包含三个陈述的谜题决定,其中只有一句为真。请开始。”
话音落下,石拳面前出现了三条发光的通道。每条通道上方,悬浮着一行字:
通道一:此通道通向出口。
通道二:通道一不通向出口。
通道三:我和通道二,至少有一个不指向出口。
石拳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一阵头晕。什么真真假假,绕来绕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盔。让他去打架多痛快,但长官让他来,他就得来硬的……不对,是来“简单”的。
他看着那三句话,又看了看三条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通道。
直觉?他有个锤子直觉!
“管他娘的!”石拳一咬牙,“反正三条路,蒙一个!”他抬脚就想往最近的通道一走。
但就在脚要落下的瞬间,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之前“残响议会”质询时,自己回答的关于“守护”和“希望”的话,以及……出发前柯尔特那句“相信你的直觉”。
直觉?他直觉就是这三句话在放屁!真真假假,绕来绕去,不就是为了让人想破脑袋吗?那老子偏不想!
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那三句话,而是……闭上了眼睛。
屏蔽掉那些干扰视线的光丝和文字,仅凭感觉,去“听”,去“感受”周围能量的流动。
在一片逻辑的冰冷死寂中,他努力捕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渐渐地,他感觉到,左边那条通道(通道一)周围,能量的流动似乎……更加“呆板”,更加“规则”,像是一个设定好的程序。而中间(通道二)和右边(通道三),则稍微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活性”,或者说,“不确定性”。
“出口”应该是有“可能”到达的地方,不应该像机器一样死板吧?
他睁开眼睛,不再犹豫,大步走向了中间的通道二。
踏入的瞬间,周围场景变幻。他站在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立体魔方中央,魔方的每一个小方块上,都刻着不同的符号和数字。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二层。规则:找出唯一能解开魔方、显示正确路径的旋转序列。序列错误,魔方崩解。”
石拳看着那眼花缭乱的魔方,这次连蒙都不知道怎么蒙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回想起训练时,教官曾说过,越复杂的系统,有时候越简单的扰动反而有效……
他盯着魔方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无论魔方怎么旋转,中心那一块……好像从来没变过?永远是同一个黯淡的、刻着一个简单圆圈的方块。
出口的“钥匙”,会不会就藏在最不起眼、最“不变”的地方?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不是去旋转整个魔方,而是……用力按向了那个中心的黯淡方块。
“咔哒”一声轻响。
魔方瞬间停止了旋转,所有方块如同积木般散开、重组,在他面前铺成了一条发光的道路。
道路尽头,悬浮着一块大约手掌大小、呈不规则多面体、表面流淌着淡蓝色数据流的晶体碎片——第一块辅助调控模块碎片!
石拳长出一口气,一把抓起碎片,沿着光路迅速返回。
“逻辑迷宫”在他身后缓缓消散。
“渡鸦号”内,众人看着石拳拿着碎片安然返回,都是一脸难以置信。
“你……怎么做到的?”一名工程师忍不住问。
石拳挠了挠头,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总结:“我也说不清,就觉得……不该按它说的那么‘想’,得反着来,或者……干脆别想。”
不灭猿魔号上,柯尔特听完汇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纯粹的心智,对纯粹的逻辑陷阱……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克星’,干得好,石拳,准备前往第二区域。”
根据蓝图指引,第二块碎片位于“情绪深潭”。
这次,铁砧决定亲自出马。
“情绪类的考验,我或许比你们更有经验。”他这样说道。
“情绪深潭”的景象与“逻辑迷宫”截然不同。这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不断变幻的、半透明色彩构成的“海洋”。
海洋中,翻涌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等一切可以想象的情感波动,它们如同拥有实质,相互碰撞、交融、撕裂。
铁砧一进入,就感觉自己被淹没在了情感的狂潮中。
强烈的悲伤让他几乎落泪,突如其来的狂喜又让他想要放声大笑,紧接着是蚀骨的嫉妒、冰冷的恐惧、炽热的爱恋……无数种情绪如同鞭子,抽打着他意识中每一个脆弱的角落。
他经历过战场的残酷,经历过背叛与忠诚,经历过失去与守护。
他的内心早已千锤百炼,但此刻,这些被放大了无数倍、并且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的情绪冲击,依然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冰冷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韵律:“‘情绪深潭’。规则:在情感的浪潮中,找到‘平静’的孤岛。沉沦者,将成为深潭的一部分。”
铁砧知道,绝对不能放任自己被任何单一情绪吞噬。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对抗”那些情绪,而是尝试去“理解”它们,去感受每一种情绪背后的根源——悲伤源于失去,喜悦源于获得,恐惧源于未知,爱恋源于连接……
他将自己漫长岁月中经历过的、最深刻的情感记忆——首次驾驶战舰的激动,战友牺牲的悲痛,被帝国背叛的愤怒,守护部落的责任与温暖——如同锚点般,沉入意识的深处。
以自身的真实情感为根基,他在这片狂乱的情感海洋中,建立起了一座小小的、稳固的“心之岛屿”。
外界的情绪浪潮依旧拍打着这座岛屿,却无法再撼动他分毫。
因为他明白,这些被剥离了具体对象、被无限放大的情绪,不过是无根浮萍,而他心中所持守的,是真实的经历与信念。
随着他的内心越来越平静,周围翻涌的色彩也开始变得柔和、缓慢。
最终,在他意识岛屿的正前方,一片纯粹的、宁静的蔚蓝色“水域”中,一块呈现温暖橙黄色、如同凝固的琥珀、内部仿佛封印着微笑与泪滴的晶体碎片,缓缓升起。
第二块碎片,入手。
铁砧带着碎片返回,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更加深邃、坚定。
“第三块碎片,‘意志绝峰’。”星枢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这是最危险的一块,它考验的,是纯粹的‘存在意志’,据蓝图信息描述,那里充斥着‘虚空低语’的直接侵蚀。”
这一次,所有人都沉默了。
经历了“回响惧魔”的信息污染,他们都深知虚空低语的可怕,那是对存在本身的否定,对一切意义与秩序的消解。
“我去。”一个略显稚嫩但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突击队中最年轻的一名星猿卫战士,名叫“坚岩”,他的实力或许不是最强的,但在之前对抗“回响惧魔”时,他是少数几个没有出现严重精神异常的队员之一,显示出极其罕见的意志纯粹性。
柯尔特和铁砧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坚岩,记住,”铁砧沉声道,“不要听,不要信,不要想,守住你心中那个最简单的念头——‘我要回去’。”
“意志绝峰”的景象最为“单调”,那是一座悬浮在绝对黑暗中的、纯粹由灰白色岩石构成的、看不见顶端的山峰。
山峰表面寸草不生,只有无尽的风声——但那风声,仔细听去,却像是无数个声音在同时低语,用各种语言、各种方式,诉说着同样冰冷的内容:
“存在……毫无意义……”
“秩序……终将崩解……”
“生命……不过是偶然的尘埃……”
“你所守护的,终将消逝……”
“挣扎……徒劳……”
这些低语并非作用于听觉,而是直接渗透意识,瓦解着每一个踏上峰岩之人的“存在感”和“目的性”。
它们不激发情绪,不设置逻辑陷阱,只是平静地、持续地告诉你:你的一切,都是虚无。
坚岩一踏上岩石,就感觉自己的思维变得迟滞,身体仿佛在失去“重量”和“实感”。
那些低语如同附骨之疽,钻进他意识的每一个缝隙,试图将他“稀释”进这片绝对的空虚之中。
他想起了铁砧的话,不要听,不要信,不要想。
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不去想为什么要爬山,不去想山顶有什么,甚至不去想“我要回去”这个目标本身。
只是最简单、最机械的动作——抬起脚,踩下,站稳,再抬起另一只脚。
一步,一步,又一步。
低语在耳边萦绕,身体的感觉越来越模糊,仿佛行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即将消散的幻影。
但他依旧只是走着。
心中没有任何复杂的念头,只有一个最原始、最蛮横的“动作”——走。
走到哪里?不知道。为什么走?不知道。
只是走。
因为他只会这个。
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瞬间,又仿佛永恒。当他感觉自己最后一丝“自我”都即将被低语磨灭时,他的脚,踏上了一个平坦的峰顶。
低语戛然而止。
峰顶中央,一块通体漆黑、却仿佛能吸收一切光芒、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丝反光的菱形晶体,静静悬浮在那里。
当坚岩的目光落在它上面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眼神空洞、疲惫不堪,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顽固”的身影。
第三块碎片,入手。
坚岩拿起碎片,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当他重新回到“渡鸦号”时,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汗水浸透,眼神都有些涣散,但手中那块黑色碎片,却被他死死攥着,没有松开分毫。
三块辅助调控模块碎片,集齐。
“渡鸦号”调转航向,开始沿着秩序小径返航,准备将碎片送回不灭猿魔号,进行下一步的组装和调试。
而远在归墟之桥更深处,那个被称为“调控中枢”的巨大几何结构,仿佛感应到了碎片的归位,其表面流转的翠绿色光芒,似乎……微微亮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