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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刚过,连着几天都是阴的,不见雨,也不见太阳,天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青布,闷沉沉地压着村子。院角那棵老槐树,叶子还没全长齐,枝桠黑黢黢地伸着,偶尔有气无力地晃两下。

林静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接到老家电话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声音压得低,说奶奶不太好,让她们有空就回来看看。放下电话,林静有些恍惚。奶奶快九十了,身体一直硬朗,年前回去,还能自己拄着拐棍走到村口小卖部买冰糖。怎么突然就“不太好”了?

她请了假,和丈夫带着孩子匆匆往老家赶。一路上,心里都揪着,车窗外的田野和电线杆子嗖嗖地往后跑,晃得人眼晕。

到家是下午。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大半的木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母亲从屋里迎出来,脸上带着点愁容,看见他们,勉强笑了笑,“回来了?路上累了吧。”

“奶奶呢?”林静问。

“刚睡着。”母亲朝东屋努努嘴,压低声音,“人看着是没力气,糊涂了。”

“糊涂了?”

“嗯,”母亲把林静往旁边拉了拉,避开蹦跳着要去看太奶奶的孩子,“就前天开始,总一个人对着空椅子说话。”

“空椅子?”

“就你爷爷生前常坐的那把藤椅,在堂屋窗根底下摆着呢。”母亲叹了口气,“她说……说你爷爷回来了,就坐在那儿。”

林静心里咯噔一下。爷爷走了快四十年了,那时候她还没出生。家里只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个清瘦的年轻人,眉眼疏朗,是奶奶珍藏的宝贝。

“是不是……人老了,就容易产生幻觉?”林静迟疑着问。

“谁知道呢,”母亲摇摇头,“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说胡话。可你爸说,看着不像。你奶奶眼神清亮亮的,说话也有条理,就是……就是对着个没人的地方唠嗑,怪瘆人的。”

正说着,东屋里传来一点响动,接着是奶奶有些沙哑的声音:“是静丫头回来了?”

林静赶紧应了一声,掀开蓝布门帘走进去。

屋里光线暗,有股老人房间里特有的、混合了药味和干净被褥的味道。奶奶靠坐在床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盖着半旧的碎花薄被。她比年前瘦了不少,脸颊凹了下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地亮,看见林静,脸上露出点笑意。

“听见你脚步声了。”奶奶说,声音弱,但清楚。

林静坐到床边,握住奶奶干瘦的手,“奶奶,您感觉怎么样?”

“没啥,就是乏。”奶奶拍拍她的手,“你工作忙,不用急着回来看我。”

祖孙俩说了会儿闲话,林静试探着问:“我听妈说,您……您看见我爷爷了?”

奶奶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没直接回答,目光越过林静,望向窗外,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你爷爷啊,就是个急脾气,一辈子都改不了。”她慢悠悠地说,带着点埋怨,又透着亲昵,“说好了在那边等我,这还没到时候呢,他就等不及,非要先来看看。”

林静后背有点发凉,顺着奶奶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窗外灰蒙蒙的天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

“他……在哪儿呢?”林静声音有点干。

“那儿,”奶奶用下巴朝堂屋方向点了点,“就坐他那把破藤椅上,穿着走的时候那身青布褂子,也不说话,就看着我笑。”她收回目光,看着林静,“你说他烦不烦人?我让他别急,再等等,家里事儿还没交代完呢。他倒好,光笑,不说话。”

奶奶的语气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是在说一个真正坐在隔壁房间的人。林静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接什么。她仔细看着奶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浑浊,没有迷惘,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澄澈的平静。这不像谵妄。

接下来的两天,奶奶时睡时醒。醒着的时候,精神短,话不多,但偶尔还是会对着堂屋方向嘟囔几句。

“今儿天阴,你膝盖又疼了吧?让你多穿点你不听……”

“孩子们都回来了,看见没?重孙子都会跑了,比你强……”

“别催,就快了,就快了……”

家里人都默契地不去打断她,只是心里的不安,像水渍,一点点洇开。林静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眉头锁得一天比一天紧。他私下里对林静说:“你奶奶这情况,跟我丈人走前……有点像。”

林静的公公,是去年秋天没的。胃癌,查出来就是晚期,走得很快。

“爸,你说公公他……”林静心里一紧。

父亲点了点头,摸出根烟,没点,就在手里捏着,“你公公那个人,你知道,一辈子要强。病到最后,人都脱了相了,也没听他哼过一声。就是走前两天,突然就烦得很,一个劲儿地挥手,像是要赶谁走。”

林静记得这事。当时她和丈夫守在病床前,看见公公枯瘦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挥动,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含糊的字眼:“走……你走……烦……”

他们以为他是疼得糊涂了,或者是在跟病魔较劲。直到公公稍微清醒点,自己喘着气说了一句:“大哥来了……坐那儿……阴魂不散的……”

当时病房里只有他们自家人。公公的大哥,那个据说年轻时游手好闲、没少欺负弟弟、后来失足掉进河里早夭的兄长,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了。

“我公公……他不是最烦他那个大哥吗?”林静回忆着,“要是幻觉,不该是盼着谁来谁才出现吗?他那么孝顺,要见也该是见我公公的父母啊。”

公公的父母,也就是林静的太公太婆,去世都快三十年了。

父亲把烟塞回烟盒,叹了口气:“是啊。后来咱们不还猜么?是不是他爹妈已经……已经重新做人去了,那边就派了个闲着的、又是平辈的来接他?或者,是他爹妈派他哥来的,知道他俩不对付,让他哥来,你公公一烦,说不定就……就肯走了?”

这个猜测,带着一种民间传说式的、不合逻辑却又让人无从反驳的诡异,当时让林静凉了半截。如今,类似的场景在奶奶身上重现。

爷爷和奶奶,感情是极好的。爷爷走得早,奶奶一个人守了几十年,把孩子们拉扯大,从未有过二心。她常对着爷爷的照片说话,年节供奉,从不间断。如果真是“那边”来接引,派爷爷来,是再合理不过。可奶奶此刻的平静,和公公当时的烦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来接的人,似乎也讲究个“对症下药”?

第三天傍晚,奶奶的精神忽然好了些,能靠着枕头坐久一点,还喝了几口林静熬的小米粥。她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暮霭沉下来,院子里的景物变得模糊。

她忽然对守在床边的林静父亲说:“去,把你妹妹他们都叫来,我有话说。”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人都到齐了,挤在不算宽敞的东屋里。孩子们也被叫了进来,安静地站在大人身后。奶奶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重孙……她的眼神依旧是清亮的,甚至比病倒前还要清醒。

她开始交代后事。存款放在哪里,数目多少;哪件首饰留给哪个孙女;老家还有哪些远亲,红白喜事要走动;她走后,不必大操大办,骨灰要和爷爷的埋在一处……条理清晰,安排得当,平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身后,倒像在安排一次寻常的远行。

没有人插话,屋里只有奶奶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归巢的鸟叫。

交代完最后一件小事,奶奶似乎耗尽了力气,微微喘息着,靠回枕头上。她闭上眼,休息了片刻,然后又睁开,望向堂屋的方向,嘴角牵起一个极浅的、温柔的弧度。

“你个老东西……”她轻声说,带着嗔怪,又像是松了口气,“这回……可真走了啊。”

她说完这句,眼睛慢慢合上,呼吸变得轻而绵长,像是睡着了。

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几秒钟后,林静的父亲第一个动了,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堂屋。其他人也像是被惊醒,跟着涌了过去。

堂屋里没有开灯,借着东屋透过来的光,能看到那把老旧的藤椅孤零零地摆在窗下。父亲的手有些抖,摸索着按亮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昏黄的光线洒下来,照亮了藤椅。椅子上空荡荡的,积着一点肉眼难见的微尘。

就在这时,林静的目光被藤椅坐垫的一道缝隙里,一个微小的反光点吸引住了。那东西半嵌在缝隙里,只露出一点点边缘。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俯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抠了出来。

冰凉的,沉甸甸的触感。

那是一块老旧的怀表,黄铜表壳已经布满了氧化的斑驳,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精致。表盖上,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样。

全家人都围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林静手里的东西。

“这是……”林静的母亲迟疑地开口。

林静的父亲死死盯着那块怀表,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是爹的……是爹的表……”

他接过怀表,手指颤抖着摩挲着表壳,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爹走的时候……这块表就找不着了……找了多少年……怎么会在这儿?”

奶奶从未提起过这块表。她也从未说过爷爷回来是带着表的。

“打开看看。”不知谁说了一句。

父亲用指甲抠住表盖的边缘,用力一撬。生锈的合页发出“咔”一声轻响,表盖弹开了。

表盘是白色的珐琅质,已经泛黄。黑色的罗马数字。两根纤细的黑色指针,静静地停在一个位置上。

指针指向四点十三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那静止的指针。

“四点多……”林静喃喃道,“爷爷……是下午走的吗?”

父亲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睛因为惊骇而睁得很大。“不对……爹是凌晨……天快亮的时候没的。”他猛地抬头,看向墙上的电子钟,声音发颤,“奶奶……奶奶是四点十分左右,说‘走了’的……”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每个人的脊背。

这块消失了四十年的怀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把空置了四十年的藤椅上。它停驻的时刻,不是主人离世的时间,而是……女主人撒手人寰、随他而去的瞬间。

它不是爷爷的计时器。它是奶奶生命终点的确认函。是来自“那边”的,一个确凿无疑的、温柔又残酷的签名。

林静怔怔地看着父亲手中那块静止的怀表,黄铜表壳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她想起奶奶最后那句带着笑意的嗔怪——“这回……可真走了啊。”

那不是糊涂,不是幻觉。那是一场跨越了四十年的等待和赴约。

堂屋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夜风吹过老槐树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叹息,又像是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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