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几乎是带着一身寒气冲回了自己的临时营帐。帐内陈设简单,冰冷的空气与方才帝王帐中那压抑的、带着药香和无形掌控的氛围截然不同。他背靠紧闭的帐帘,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憋闷与怒意。
萧琰那看似随意却针针见血的追问,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还有那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话语……无一不在挑战着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挣脱,那线头始终牢牢攥在对方手中。
“自有分寸?”萧璟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的分寸,在萧琰眼中,恐怕永远都是不够的,永远都需要被纠正、被掌控。
“殿下。”帐外传来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萧璟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进来。”
苏婉掀帘而入,手中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密报。她敏锐地察觉到帐内气氛的凝滞和萧璟脸上未及完全褪去的冷硬,但她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将密报呈上:“殿下,京中急件。”
萧璟接过,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密报是季文正暗中派人送来的,提及陛下重伤、北境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后,朝中暗流汹涌。以成国公为首的一些老牌勋贵,以及几位手握实权的宗室亲王,近日走动频繁,似有异动。同时,关于“三皇子殿下于北境拥兵自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流言,也开始在暗地里悄然传播。
“呵。”萧璟冷笑一声,将密报掷于案上,“真是片刻不得安宁。” 他这边在边境浴血奋战,险些命丧黄泉,那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编织罪名,蠢蠢欲动了。而这些流言,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丝线”,想要将他捆绑、扼杀?
“殿下,京中局势诡谲,陛下又……”苏婉欲言又止,意思很明显,萧琰重伤未愈,无法亲自回京坐镇,而萧璟这个目前在北境威望最高的皇子,处境变得极其微妙。回去,是龙潭虎穴;不回去,便是坐实了流言。
“皇兄还需静养,北境初定, ‘烛龙’未清,此刻绝不能回京。”萧璟斩钉截铁,他看向苏婉,眼神锐利,“苏婉,你立刻以陛下和本王的名义,拟一道安抚朝臣、稳定人心的谕令发回京城,强调北境大捷乃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之功,本王只是奉命行事。同时,令季文正、沈玠等人,密切监视成国公一党的动向,收集证据,但切勿打草惊蛇。”
“是!”苏婉领命,随即又道,“殿下,还有一事。林将军审讯北戎俘虏,有重大突破。一名黑水部千夫长交代,此次行动,金帐王庭的左贤王不仅提供了支持,似乎还……还与我朝中某位位高权重之人,有所勾结。他们约定的信物,是一枚雕刻着蟠龙纹的玄铁令牌。”
蟠龙纹?玄铁令牌?萧璟心中剧震!这规格,绝非普通官员所能拥有!
“消息可靠吗?”他沉声问。
“那名千夫长是兀术的心腹,参与过核心密议,应当不假。但他并未亲眼见到那位‘大人物’,只知道令牌式样。”苏婉答道。
位高权重……蟠龙玄铁令……萧璟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的人选,每一个都足以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这“烛龙”的根基,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可怕。而萧琰,他知道这些吗?还是说,他早就知道,却因为某种原因引而不发?
这个念头让萧璟的心情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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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营帐内,萧琰半倚在榻上,听着影卫统领的低声禀报,内容正是萧璟与苏婉在帐内的对话,以及京中传来的密报内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指尖在锦被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京中的老鼠,果然按捺不住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伤后的沙哑,却并无意外,“成国公……朕记得,他家的嫡女,去年似乎想送入宫中选秀,被朕驳回了?”
“是。”影卫统领躬身道。
“蟠龙玄铁令……”萧琰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意,“继续查,盯紧所有可能持有此物的人。另外,京中的流言,不必刻意压制。”
影卫统领一愣:“陛下,此举恐对三殿下声誉不利……”
萧琰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玉不琢,不成器。有些风浪,他总要自己面对。况且……”他顿了顿,语气莫测,“名声太盛,有时并非好事。让他被流言所困,也好过被某些人……惦记上。”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影卫统领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萧琰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萧璟那双带着抗拒和倔强的眼睛。
阿璟,你看,这世间危机四伏,除了朕身边,你还能去哪里?
你所厌恶的掌控,或许才是能护你周全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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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萧璟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他处理军务,颁布命令,看似一切如常,但总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在背后注视着他。送往帝王营帐的文书,朱批回来的速度越来越快,意见也愈发详尽,甚至开始直接调整他的一些部署安排。
一次关于边境几个哨卡兵力重新配置的讨论中,萧璟与林风产生了分歧。萧璟主张前压,以攻代守,林风则认为应稳守现有防线,避免兵力分散。两人争执不下,最终文书送入帝王营帐后,回来的批复却完全采纳了林风的意见,只在末尾添了一句:“璟亲王勇毅可嘉,然用兵需持重。”
看着那熟悉的朱批字迹,萧璟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持重?他亲身经历拜月山血战,对北戎的狡诈和前线情况有最直观的了解,他的判断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
他拿着那份文书,直接去了帝王营帐。
“皇兄,关于哨卡配置,臣弟认为……”他试图据理力争。
萧琰打断了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朕知你心意。然北境新定,军心民力皆需休养,不宜再启大规模战端。林风久镇北疆,老成持重,他的方案更为稳妥。”
“可是……”
“没有可是。”萧琰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他,“阿璟,为帅者,当知进退,顾大局。此事,就此定论。”
那声久违的“阿璟”,在此刻听来,却像是一记耳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安抚和不容抗拒的定论。
萧璟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萧琰那苍白却依旧威严的面容,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不容置疑的掌控,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如何证明自己,在萧琰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教导、被管束、被安排的弟弟。他的意见,他的努力,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他缓缓垂下手中的文书,所有的争辩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臣弟,遵旨。”
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疏离,然后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营帐。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没有争执,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看着他那仿佛瞬间被抽去所有生气的背影,萧琰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满是药味的空气中。
裂痕,已在无声中悄然蔓延。
而远在京城,暗流正在加速汇聚。一场针对萧璟,乃至针对整个帝国未来的风暴,正在悄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