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医疗舱的灯光调得很柔和,是陈医生专门为王薇设置的。这位三十四岁的结构工程师躺在检查床上,手紧紧握着丈夫刘志远的手,指尖有些发白。超声波探头的耦合剂在她小腹上留下凉丝丝的触感,但她几乎没感觉到——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的显示屏上。
灰白色的图像在屏幕上跳动,模糊,然后渐渐清晰。一个蜷缩的小小轮廓,头颅、脊柱、四肢的雏形……还有那个稳定闪烁的光点,一下,又一下,像微型的星辰在黑暗中搏动。
“胎心正常。”陈医生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职业性的温和,“每分钟一百四十八次。发育指标……符合二十一周的标准。王薇,孩子很健康。”
王薇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屏息。刘志远的手握得更紧了,她转过头,看见丈夫的眼睛里有光在闪——不是泪,是那种太过强烈的情绪找不到出口时的微光。
“真的……没事?”刘志远的声音有点哑,“在这里?在这种环境下?”
陈医生收起探头,用软布轻轻擦去王薇腹部的耦合剂:“目前所有监测数据都在正常范围内。重力适应良好,辐射防护有效,营养补充及时。理论上说,在这里怀孕和在地球上没有本质区别。”
“理论上。”王薇轻声重复这三个字,手轻轻覆上小腹。隔着衣料,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但那个图像已经烙印在脑海里——那个小小的、正在成形的人。
刘志远帮妻子坐起身。作为通信工程师,他习惯用数据思考问题,但此刻所有逻辑、所有概率计算都让位于一种更原始的、汹涌的情感。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们需要……做更多检查吗?”他问,“额外的?我是说,毕竟这里是……”
“毕竟这里是曙光星。”陈医生接过话,微笑着点头,“我理解。常规检查我们会做得更勤,也会增加几项特殊监测——大气成分的长期影响,微量辐射的累积效应,还有心理适应评估。但就目前而言,放轻松是最好的药。”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你们不是第一个在太空环境中怀孕的夫妇,甚至不是第一个在类地行星上怀孕的。火星基地有过三例成功分娩,虽然那些孩子后来都回到了地球。但你们的孩子……可能是第一个真正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星裔’。”
星裔。
这个词在医疗舱里轻轻落下,带着某种沉甸甸的、近乎神圣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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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得比预期的快。
午饭时间,当王薇和刘志远走出医疗舱时,餐厅里的气氛明显不同。平常大家吃饭时都在讨论工作——岩层取样、设备维护、数据分析。但今天,当那对夫妇端着餐盘坐下时,周围的谈话声低了几个分贝,好几道目光悄悄投过来。
安娜第一个走过来。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一小碗特制的汤放在王薇面前:“我刚熬的,用最后一点地球带来的干蘑菇和本地试种蔬菜。不多,但你得补补。”
王薇有些不好意思:“安娜姐,不用特别照顾我……”
“要的。”安娜打断她,语气不容商量,“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营养跟不上可不行。”她俯下身,压低声音,“我还在想办法改良那个营养膏的味道,等弄好了,给你做点能入口的零食。”
张明从旁边的桌子探过头:“刘工,王工,恭喜啊!”他的笑容很真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等孩子出生,我给他做个小玩具——用本地材料,绝对独一无二。”
“先别急着说玩具。”赵刚的声音从另一桌传来,他正和穆罕默德研究工程图纸,头也没抬,“得先把育婴室规划出来。医疗舱旁边的b-7单元空间够,但需要加装独立生命维持系统,隔音也要做好。图纸我下午发给你们看。”
刘志远连忙点头:“谢谢赵工。”
田中推了推眼镜,难得地从数据中抬起头:“我调阅过火星基地的生育档案。低重力环境对胎儿骨骼发育的影响是主要风险点之一,但曙光星的0.92G已经接近地球,理论上影响会小很多。我会持续监测相关数据,如果有任何异常趋势,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他的语气完全像是在做科研报告,但王薇听出了背后的关心——田中式的关心。
李静放下手里的晶石样本,走到王薇身边坐下:“心理状态很重要。如果你需要找人聊聊,或者……担心什么,随时可以找我。我也在适应期,明白那种‘既兴奋又害怕’的感觉。”
王薇的眼眶有点热。她低头喝了一口汤,蘑菇的鲜味混合着陌生蔬菜的微涩,在舌尖化开。这个小小的团队,这群跨越六十万亿公里来到这里的同伴,此刻用各自的方式包裹着她,像一道柔软的屏障,隔开了外面那个严酷而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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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苏雨晴来了。
她扶着腰慢慢走进刘志远和王薇的居住单元时,这对夫妇正在整理婴儿用品——其实没什么可整理的,只有出发前地球亲友塞进行李的几件小衣服、一盒无菌尿布、几本育儿书。东西摊在床上,少得可怜,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孤单。
“苏医生!”王薇连忙起身,想扶她。
苏雨晴摆摆手,在椅子上小心坐下:“别忙,我就是来看看。”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婴儿用品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抬起眼,“陈医生跟我说了检查结果。很好。”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王薇能听出某种更深的东西——那是同为孕妇,在陌生星空下孕育生命的共鸣。苏雨晴比她早三个月,腹部隆起已经很明显,坐着时手会不自觉地护在上面。
“您……感觉怎么样?”王薇问,重新坐下。
“重。”苏雨晴笑了,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温柔,“而且他越来越活泼,晚上经常踢我,像在提醒我他的存在。”她顿了顿,“你们呢?说实话。”
刘志远和王薇对视一眼。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了几秒。
“害怕。”王薇终于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怕孩子会有什么问题,怕我们做不好父母,怕……怕他将来问我们,为什么把他生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刘志远握住妻子的手:“我也怕。怕我保护不了他们。”
苏雨晴静静听着。窗外的橙红色天光透过舷窗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手在腹部轻轻抚摸,像在安抚里面的小生命,也像在整理思绪。
“我也有这些担心。”她缓缓开口,“几乎每晚都会想。但后来长青跟我说了一件事——他说,我们的祖先把孩子生在山洞里的时候,也一定害怕。生在草原帐篷里的时候,生在漂洋过海的船舱里的时候,生在战争中的防空洞里的时候……害怕是本能,因为爱所以害怕。”
她看着王薇的眼睛:“但人类还是一代代生下来了,在沙漠里,在冰原上,在海上,在地下。不是因为条件完美,而是因为……生命要延续,文明要扎根,爱要有个去处。”
王薇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她没擦,任由它们滑过脸颊。
“您觉得……我们可以吗?”她问,声音哽咽。
“我不知道。”苏雨晴诚实地说,“没人知道。但我们在尝试——用烧结砖加固防护墙,用本地谷物做饭,用‘星瞳’预测尘暴,用彼此的支持对抗孤独。这就是扎根的过程,一点一点,把‘不可能’变成‘也许可以’,再把‘也许可以’变成‘真的做到了’。”
她站起身,动作有点慢,但稳。走到床边,拿起一件小小的连体衣——淡蓝色的,上面印着地球的图案。那是王薇的母亲塞进行李的,说“让孩子别忘了老家”。
苏雨晴的手指拂过那个蓝色星球的图案。
“这个孩子,”她轻声说,但每个字都像承诺,“将是人类在这片星空下,真正扎根的第一个象征。而我们所有人——我,长青,陈医生,赵刚,安娜,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用一切力量,守护他平安到来,平安长大。”
她把衣服放回床上,转向这对夫妇,目光如星光般坚定。
“所以,别怕。怕的时候,就看看周围的人。我们是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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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晚餐后,林长青在公共休息区召集了一个简短的会。
没有正式议程,大家就随意坐着。王薇和刘志远被特意安排在最靠近暖风口的位置——陈医生说孕妇和情绪紧张的人需要多保暖。
林长青站在中间,手里没拿平板,没调出任何数据图表。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围坐的九个人——很快会是十一个。
“今天医疗舱有个好消息。”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我不打算说太多大道理,就说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从今天起,我们保护的不只是‘希望哨站’,不只是设备、数据、任务目标。我们保护的是未来——字面意义上的未来。一个即将在这里诞生的生命,以及更多可能到来的生命。”
张明坐直了身体。赵刚放下手里的图纸。田中推了推眼镜。李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晶石样本。安娜双手交握。穆罕默德缓缓点头。陈医生微笑。苏雨晴的手放在腹部。王薇靠在刘志远肩上。
“所以接下来,”林长青继续说,“我们的工作要加一项内容:为父母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创造尽可能安全、温暖的环境。赵刚,育婴室的设计优先级提到最高。安娜,营养配比要重新调整,优先保障孕妇。田中,监测系统增加胎儿发育数据追踪模块。每个人,多留意身边人的状态——身体上的,心理上的。”
他最后看向王薇和刘志远:“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相信我们,也相信这片土地。它虽然陌生,虽然严酷,但今天我们用它的土做出了砖,明天我们就能用它种出粮食,后天……我们就能在这里养大孩子。”
刘志远站起身。这个一向稳重的工程师此刻眼眶通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林长青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无需多言。
窗外,双月已经升起,一大一小两个银白色的圆盘挂在橙红色的夜幕上。星光在稀薄大气中闪烁,遥远而恒定。医疗舱里,超声波图像定格在显示屏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轮廓安静地悬浮在黑暗里,心跳的光点稳定闪烁。
一下。又一下。
在这片六十万亿公里外的陌生土地上,人类的心跳,正在以最原始、最坚定的方式,宣告着扎根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