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萍姑生了娃,我这山洞里算是添丁进口了。白天黑夜,不是娃娃哭,就是慧萍姑喊疼要喝水,要么就是换尿布、洗褯子,忙得我脚打后脑勺。小九倒是懂事不少,能帮着递个东西,看个火。
可清净日子没过两天,讨人厌的声音又来了。奶奶不知道咋那么灵通,三天两头摸到山洞底下那片坡上,也不上来,就叉着腰,对着山洞方向指桑骂槐。骂得那叫一个难听,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车轱辘话。
“烂了蹄子的贱货!生个野种还有功了?血糊淋拉的晦气东西,克爹克娘!住别人窝里下崽,不要脸皮!唐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还有那个小白眼狼!收留这种破烂货,跟她那骚妈一个德行!早晚遭报应!克死全家!”
我通常当她是山风过耳,吹过去就算了。理她?她能站那儿骂一天。慧萍姑刚开始听了还偷偷抹眼泪,后来也麻木了,搂紧怀里的娃,当没听见。小九有时候气不过,想探头出去骂回去,被我死死拽住。跟那种人吵,掉价!
这天下午,我刚给慧萍姑煮了碗红糖鸡蛋水,看着她勉强吃下去,洞外奶奶的骂声又准时响起来了。我正烦着,就听见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像风吹的。我警惕地抓起柴刀,凑到洞口往外看。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躲在一丛灌木后面,正怯生生地朝山洞这边张望。是大伯家那个七岁的闺女,小雅。她头发乱得像鸡窝,小脸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明显不合身,大了好几号,空荡荡地挂在她瘦骨嶙峋的小身板上。
“小雅?”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看清是我,才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钻出灌木丛,跑到洞口。她不敢进来,就站在门口,两只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平萍姐……”她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带着哭腔。
“咋了?谁欺负你了?”我放下柴刀,把她拉进洞里。洞里比外面暖和,慧萍姑抱着娃,也疑惑地看着她。
小雅一进洞,看到慧萍姑和那个小娃娃,愣了一下,然后“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别哭别哭,慢慢说,咋回事?”我给她擦擦眼泪,心里猜到七八分,肯定跟外面那个骂街的老妖婆有关。
小雅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苦:“平萍姐……奶奶……奶奶她天天骂我们……说我们是赔钱货,吃白食的……说爹妈不要我们了,好几个……好几个月没寄钱回来了……”
她越说越委屈:“我和妹妹小红丽……天天吃不饱饭。奶奶做饭,就给一点点,清汤寡水的,米粒都能数清楚……妹妹才五岁,晚上饿得直哭……我去偷……偷了灶房一个红薯,被奶奶发现了,用竹条子抽我……你看……”
她撸起袖子,细瘦的胳膊上果然有几道红肿的印子。
“爹妈……是不是真不要我们了?”小雅抬起泪眼,茫然又恐惧地看着我。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又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堵住了。这场景,这遭遇,太他娘的熟悉了!不就跟几年前的我,一模一样吗?
当年,爸妈刚出去打工,我在爷爷奶奶手下,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吃不饱,穿不暖,动不动就打骂,被骂“白眼狼”、“赔钱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换了一茬孙女,奶奶还是那个奶奶,手段一点没变!心还是那么狠,那么毒!
慧萍姑在旁边听着,眼圈也红了,她把怀里的女娃搂得更紧了些,好像生怕自己的女儿将来也要受这种罪。
“天杀的……对自家的孙女,咋就能这么狠心……”慧萍姑喃喃道,声音发抖。
我看着小雅那张瘦黄的小脸,那双因为饥饿和恐惧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心里那股火“噌”地就冒起来了,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牛日的老太婆!她是不是觉得,所有女娃生下来就是给她糟践的?
“你爹妈不会不要你们的!”我按住小雅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们肯定是在外面挣钱不容易,一时半会儿没寄回来。你们要好好的,等他们回来。”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小雅,不如说是在安慰多年前那个同样无助的自己。
我从装粮食的布袋里,掏出两个还带着点热气的红薯,塞到小雅手里:“拿着,跟妹妹分着吃。藏好了,别让奶奶看见。”
小雅捧着红薯,像捧着什么宝贝,眼泪流得更凶了,不住地点头:“谢谢平萍姐……谢谢……”
我又找出一件我穿小了的旧褂子,虽然也补丁摞补丁,但比小雅身上那件强点。“这个你拿去穿,挡挡风。”
小雅千恩万谢地走了,抱着红薯和旧衣服,像只偷到食的小老鼠,飞快地消失在山路尽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座山。奶奶的骂声还在洞外喋喋不休地飘进来,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慧萍姑叹了口气:“平萍,这……这不就是你以前过的日子吗?”
我没说话,走到洞口,看着远处奶奶模糊的身影,拳头攥得死死的。是啊,又一个轮回。只要奶奶还在,只要她那套“重男轻女”的恶毒心思不改,大伯家的女儿,三叔家的女儿……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小雅”和“小红丽”,重复着我曾经的苦难。
凭什么?女娃的命,就真的这么贱吗?
我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读书!认字!长本事!我唐平萍,绝不能再让任何人摆布我的命运!我也要尽我所能,护着点像小雅这样更弱小的妹妹们。
这牛日的世道,这吃人的老规矩,我偏不信邪!我抓起脚边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洞外的山坡。石头滚落的声音,暂时盖过了那令人作呕的骂声。
山风冷飕飕地吹进来,我打了个寒颤,但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