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的日子,因为多了个奶娃娃,变得格外忙碌,也格外……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气。那小东西一天一个样,褪去了刚生下来的红皱,皮肤变得白嫩起来,眼睛也睁开了,乌溜溜的,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慧萍姑给她取了个小名,叫“盼盼”,意思是盼着她能平安长大,盼着日子能有个好盼头。
盼盼很乖,除了饿和尿了会哼唧几声,大多时候都在睡觉。慧萍姑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了些,能自己坐着喂奶,偶尔还能在洞口稍微走动走动。她脸上有了点肉,眼神也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看着盼盼的时候,会流露出一种柔柔的光。
但洞外的世界,却随着年关将近,变得越来越让人心乱。
山里的风,一天比一天冷,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快过年了。往年这个时候,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赶了。村口那条被修路队挖得稀烂的路上,会时不时出现拖着行李箱、穿着城里衣裳的熟悉面孔,带来一阵阵热闹的寒暄和小孩的欢呼。
可今年,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爸妈把小九交给我,眼看就快一年了。去年过完年他们把小九带回来给我带,说在浙江读书要借读费,负担太大了,去年说是车票难买,活儿忙。今年呢?这都腊月了,连封信都没有。他们……今年回不回来?
不回来,我和小九这个年咋过?就我们俩,守着这冷清清的山洞?回来?他们知道我宁愿住山洞,都不愿意回去跟奶奶住一个屋檐下,他们如果回来看到我们还收留了生孩子的慧萍姑,会不会怪我?
还有大伯他们家。小雅和红丽那两个丫头,还在奶奶手底下受苦。大伯大娘他们,今年回不回来?要是回来,看到自己闺女被虐待成那样,会不会心疼?会不会跟奶奶闹?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我心里,白天砍柴做饭时想,晚上躺在草铺上,听着洞外的风声,更是想得睡不着。
慧萍姑的爹妈和她嫂子,还是隔三差五地趁夜过来。每次来,都少不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米、面、鸡蛋、有时甚至有一小块肉或几条干鱼。她妈看着慧萍姑气色好转,盼盼也一天天胖起来,脸上的愁容总算淡了些,但每次见到我,那感激的话里,总带着沉甸甸的歉意。
“平萍,真是……太麻烦你了……这恩情,我们不知道咋报答……”她妈拉着我的手,眼圈总是红红的,“你看你这小小年纪,又要顾自己弟弟,还要照顾我们慧萍和娃娃……这……这叫我们心里咋过意得去……”
她爹唐老四话少,每次来就是闷头把东西放下,然后蹲在洞口抽会儿烟,看着黑黢黢的山影,叹口气:“娃,难为你了。”
我每次都摆摆手,说:“没啥,慧萍姑和盼盼好就行。”
我说的是真心话。看着盼盼那张无忧无虑的小脸,听着她细弱的呼吸声,我觉得再忙再累,也值了。至少,我护住了两条命。但有时候,听着他们反复的道谢和愧疚,我心里也会有点不是滋味。好像我天生就该扛起这些担子似的。我也才十二岁,我也想在爹妈怀里撒娇,也想过年有新衣服穿,有肉吃。
可这话,我跟谁说去?
只有跟小九念叨两句。小九现在是我的跟屁虫,也是我唯一能说点心里话的人。
“姐,爸妈今年会回来吗?”晚上,我们挤在草铺上,小九仰着脸问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我也不知道。”我摸摸他的头,“可能回,也可能不回。外面挣钱不容易。”
“我想爸妈了。”小九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委屈,“也想吃妈做的腊肉了。”
我心里一酸,搂紧他:“睡吧,睡着了就不想了。”
洞外,山风呼啸着,卷起枯枝落叶,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无数个回不了家的人,在旷野里哭泣。洞内,盼盼偶尔发出一声梦呓,慧萍姑轻轻拍着她。小九在我怀里渐渐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洞口草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那是惨淡的月光。年关越近,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就越大。对团圆的渴望,对未知的恐惧,像两股绳子,绞着我的心脏。
奶奶最近骂街的频率好像低了点,不知道是骂累了,还是也在操心儿子们回不回来过年。偶尔看见她,她也是皱着个眉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是在算计什么。
村里其他人家,似乎也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气氛。有盼着儿女回来的老人,天天站在村口张望;有担心丈夫不回来的媳妇,暗自垂泪;还有像小雅红丽那样,在期盼和恐惧中挣扎的孩子。
这个年,注定不会太平静了。
我翻了个身,把怀里装钱的布包又摸了摸,硬硬的还在。这是我和小九的底气。不管爸妈回不回来,这个年,我得想办法让洞里有点热乎气,让小九,让慧萍姑和盼盼,都能吃上一口像样的饭。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唐平萍,啥阵仗没见过?
这么想着,心里似乎踏实了一点。听着洞外似乎永不停歇的风声,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牛日的年关,爱来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