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和幺叔那晚的苦水,像一块湿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里好几天。山风一吹,我好像还能听见他们疲惫又愤懑的声音在崖壁上回荡。寨子里,麦收的喧嚣彻底平息了,地里换上了绿油油的玉米苗,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它惯常的、慢吞吞的轨道上。
我们三个孩子,依旧每天上学、砍柴、喂猪、守着山洞。只是,我下山去河边洗衣服,或者去寨子冉家小卖部买盐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多留意几眼奶奶家那个方向。
有一次,是个闷热的午后。我刚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拎着一篮子脏衣服下山去河边。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晒得石板路发烫。快到河边那片竹林时,我远远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奶奶家后院的篱笆墙根下。
是小芳。
她好像又瘦了,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脏兮兮的旧布衫,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她面前放着一个黄褐色的、沉甸甸的搪瓷痰盂,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隔老远就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小芳正用一根小树枝,努力地想撬开痰盂底下那个小小的出水口盖子。盖子好像锈住了,她撬得小手都红了,盖子却纹丝不动。她急得鼻尖冒汗,小脸憋得通红,嘴里发出“嗯嗯”的使劲声。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了!三岁……倒痰盂……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把我淹没。我三岁那年,爸妈刚出去打工不久,我也被扔给奶奶倒过。那时候,奶奶也是天天使唤我干这干那,最让我害怕、最恶心的,就是倒这个痰盂。
那痰盂又重又脏,里面总是装着奶奶吐的浓痰、擤的鼻涕,还有隔夜的茶水底子,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气。奶奶自己从来不倒,总是用那双三角眼斜睨着我,尖着嗓子喊:“平萍!死丫头!懒死你了!痰盂满了看不见?快去倒了!顺便把鸡喂了!”
我人小力气也小,端着那沉甸甸的痰盂,走路都摇摇晃晃。痰盂边沿冰凉的搪瓷硌着我的手,里面黏糊糊的液体晃荡着,随时可能溅出来。走到后院茅坑边上,我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把痰盂里的脏东西倒进那个黑咕隆咚的坑里。每次倒完,那股恶臭都熏得我直干呕,好半天都吃不下饭。
那时候,我也像现在的小芳一样,蹲在墙角,对着那个锈住的盖子又抠又撬,急得直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怕被奶奶听见了骂。那种无助、委屈和恶心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奶奶还是这样!小芳才三岁啊! 四叔一去广东,她就把这苦差事又甩给了这么小的孩子!
小芳还在那儿跟那个锈盖子较劲,小树枝“啪”一声断了。她看着断掉的树枝,愣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小嘴瘪着,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扔下
“小芳!”
小芳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我,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平萍姐……”声音小小的,满是委屈。
我蹲下身,看着她通红的小手和满是泪痕的小脸,心里又酸又气。我接过她手里那半截树枝,看了看那个锈死的盖子。确实是老毛病了,以前我也常遇到。
我让她站远点,从河边捡了块稍微锋利点的石片,对准盖子的缝隙,用力一撬!“嘎吱”一声,锈住的盖子终于松动了。我使劲把它拧开,一股更浓烈的酸臭气扑鼻而来,我赶紧别过头去。
“好了,盖子开了。”我把石片扔掉,对小芳说,“来,姐帮你一起抬去倒掉。”
小芳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点点头。我们俩一左一右,费力地抬起那个沉甸甸的痰盂。小芳人矮,几乎是用头顶着痰盂底。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院那个臭气熏天的茅坑边。
“一、二、三……倒!”我喊了一声,我们一起用力,把痰盂里的脏物“哗啦”一声倒进了茅坑。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小芳被熏得咳嗽起来。
倒完痰盂,帮她把痰盂里外粗略冲了冲。小芳一直安静地跟在我身边,小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好像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小芳,”我看着她,心里难受得很,“奶奶……天天让你倒这个吗?”
小芳低下头,小声说:“嗯……奶奶说,我吃了饭,就要干活……不倒痰盂,就不给饭吃……”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听着让人心疼。
“还让你干啥了?”
“喂鸡……扫地……奶奶不高兴了,还骂我……说我是拖油瓶……”小芳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垂得更低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才三岁的小妹妹,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别人淘汰的旧衣服,干着大人都嫌脏的活,还要挨骂受气……这跟我当年在奶奶家的日子,简直一模一样!凭什么?凭什么跟着奶奶过的孩子,都要受这种罪?
我心里那股对奶奶的怨气,又“腾”地一下冒了起来。她对自己的儿子闺女苛刻,对隔辈的孙子孙女,更是没有一点怜惜!好像我们这些孩子,生来就是给她当牛做马的!
“小芳不怕,”我拉起她冰凉的小手,用力握了握,“等……等你爸爸年底回来,说不定就好了。”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苍白无力。四叔年底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就算回来了,会不会又把小芳丢给奶奶?那个叫小金凤的女人,会真心对小芳好吗?
小芳抬起头,大眼睛里还含着泪,却努力对我挤出一个笑容:“嗯……平萍姐,我……我想跟你和哥哥姐姐玩……”
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也想带她玩,想让她像小娴一样,有个稍微快乐点的童年。可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住在高高的鹰嘴崖上,不能把她又偷走吧
“小芳!死丫头!倒个痰盂倒到哪儿去了?又偷懒是不是?赶紧回来喂鸡!”奶奶尖厉的骂声从屋里传出来,像针一样扎人。
小芳吓得一哆嗦,赶紧松开我的手,慌慌张张地端起那个冲洗过的痰盂,小声说:“平萍姐……我……我回去了……”说完,低着头,快步朝奶奶家院子跑去。她那瘦小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看着格外孤单可怜。
我站在原地,看着小芳消失在奶奶家的院门后,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难受。山风吹过,带来河边青草的气息,却吹不散我心头的沉重。
三岁倒痰盂的阴影,好像一个可怕的轮回,又落在了小芳身上。 奶奶那个家,对于孩子来说,真像个逃不出去的苦窑。相比之下,我们虽然住在山洞里,日子清苦,但至少不用天天看人脸色,不用干那么恶心人的活,心里是自由的。
走到溪沟边洗手,好像要把心里那份憋闷和无奈也一起洗掉。看着水里自己晃动的倒影,我更加坚定了那个念头:一定要把书读好!一定要等着爸妈回来,把新房子盖起来! 我们要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干净亮堂的家,再也不要让我们的弟弟妹妹,重复我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小芳那含着泪的、努力挤出来的笑容,和奶奶那尖厉的骂声,像两股绳子,紧紧地拧在一起,勒得我心里发疼。这个傍晚,鹰嘴崖下的寨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可我知道,在那份宁静下面,藏着多少像小芳这样,无声流淌的眼泪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