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端着那个洗干净的痰盂,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奶奶家那扇黑漆漆的木门后,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大嘴给吞了进去。我站在河边,手里还沾着刚才帮她撬盖子时留下的铁锈味和那股子洗不掉的腥臭气。心里头那股憋闷,像一团湿漉漉的茅草,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奶奶自己也是女人啊……”
这个念头,像颗尖石子,突然硌在我心窝上,疼得厉害。她生下来就是个女娃,长大嫁人,生儿育女,吃了一辈子做女人的苦,为啥到头来,对家里的女娃儿,比如我,比如小芳,比如五姑,妈妈,就这么狠心呢?
我慢吞吞地走到溪沟边,蹲下身,把手伸进冰凉的溪水里,使劲搓着。水哗哗地流,冲走了手上的脏东西,可心头的那个疑问,却越冲越清晰。
想起我三岁那年,被扔在奶奶家。她使唤我倒痰盂、喂鸡、扫地,稍微慢一点,那双三角眼就瞪起来,骂得可难听了:“死丫头片子!懒骨头!白吃饭的东西!烂母狗,牛日,早知道是个赔钱货,生下来就该摁尿桶里淹死!”那时候我小,听不懂“赔钱货”是啥意思,但知道肯定不是好话,每次听到,都吓得浑身发抖。
现在想想,奶奶她自己,不就是个“丫头片子”长大的吗?她小时候,是不是也被她的奶奶或者妈妈这样骂过、使唤过?她心里不难受吗?为啥自己受了苦,转过头来,又要让下一辈的女娃儿受一样的罪?
还有五姑唐小姝。她都那么大姑娘了,就因为没嫁人,就被奶奶硬拴在家里当劳力。地里的重活累活都是她干,挣下的钱却一分也摸不着。奶奶还动不动就骂她:“老姑娘!丢人现眼!嫁不出去的货!”好像女人活着,就只是为了嫁人、生儿子。五姑心里该有多苦?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也想有自己的日子过啊。
再看看小芳,才三岁!话都说不利索,路都走不稳当,就得去倒那又脏又臭的痰盂。奶奶骂她“拖油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自己当年,是不是也被当成过“拖油瓶”?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山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很多人在小声说话。我好像听见寨子里那些老一辈的女人,在唠叨:
“唉,女娃儿嘛,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养老还得靠儿子!”
“丫头片子就是命贱,干活受累是应该的!”
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好像生为女娃,天生就矮人一截,活该多干活、少吃饭、不受待见。可是,凭啥呢?
妈妈也是女人。她在浙江工厂里打工,一天站十几个小时,手都磨出茧子,挣的钱一点不比爸爸少。回到家里,洗衣做饭、照顾我们,样样都干。她从来没说过因为我是女孩,就少疼我一点。反而常常摸着我的头说:“平萍,好好读书,将来要有出息,女孩不比男孩差!”
外婆也是女人。她改嫁了后外公,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可每次我们去,她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吃,拉着妈妈的手说贴心话,对我和小九小娴一样疼爱。
为啥同样是女人,奶奶的心肠就硬得像石头一样?难道就因为她自己吃过苦,所以觉得天底下的女娃儿都该吃苦?还是她觉得,只有对男娃好,将来才能指望得上?可大伯三叔他们对奶奶,不也就那样吗?奶奶把好东西都紧着他们,他们成了家,不也只顾着自己的小日子?
我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奶奶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用老规矩和老思想织成的大网,把五姑、把小芳、把曾经的我,都牢牢地网在里面,动弹不得。她自己被这张网缠了一辈子,现在又要用这张网,去缠住更多像我们一样的女娃儿。
不能这样!
我猛地从溪边站起来,水珠从手上滴落。看着水里自己晃动的倒影,那张渐渐褪去稚气、有了点大人模样的脸,我暗暗下了决心。
我唐平萍,绝不能再走奶奶的老路,也绝不能让小芳、让小娴,重复这种命运!
奶奶觉得女娃是“赔钱货”,我偏要读出个名堂来!奶奶觉得女人就该窝在家里干活受累,我偏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等我们的新房子盖起来,那是一个全新的家,不能再有奶奶那些乌七八糟的老规矩!我要让妹妹们知道,女孩和男孩一样金贵,一样有权利读书、有权利追求好日子!
还有小芳。一想到她刚才那含着泪、却努力对我笑的样子,我心里就揪着疼。等以后……等以后我们的日子好过点了,我一定想办法多帮帮她,不能再让她像个小可怜似的,在奶奶手底下挨骂受气。
夕阳把整个鹰嘴崖染成了橘红色。我拎起洗衣篮,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但心里好像有了一股新的劲儿。奶奶那张阴阳脸布满皱纹、写满了苛责的脸,和五姑疲惫的身影、小芳瘦小的背影,像几张叠在一起的画,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
女人不该为难女人。 这个简单的道理,为啥奶奶活了一辈子,就是想不明白呢?也许,她不是不明白,是她自己也被那张无形的网缠得太久,已经习惯了,甚至觉得那就是对的。
但我不习惯!我也不觉得那是对的!我要用力挣破这张网,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妹妹们。山风迎面吹来,带着野花的香气。我抬起头,看着山顶我们那个虽然简陋却自由的山洞,看着山下那四面等着封顶的新墙,心里那个关于未来的、亮堂堂的梦,好像又清晰了一点。
这个傍晚,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有些事,想通了,就不能再装糊涂。脚下的路还长,但我知道该往哪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