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白石村上空,将白日的喧嚣与哭嚎尽数吞噬,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
村东头,赵老栓家那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里,没有点灯。黑暗笼罩着一切,也笼罩着一家三口濒临破碎的心。
冰冷的灶膛里没有一丝烟火气,空荡荡的米缸倒在地上,如同这个家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机。赵老栓佝偻着背,蹲在墙角,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婆娘搂着年仅六岁、因饥饿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女儿小丫,坐在冰冷的土炕上,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绝望。
“他爹……”赵老栓的婆娘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开口,带着浓浓的哭腔,“……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要不……要不俺明天再去求求东家?王婆婆心善,兴许……”
“求?拿什么求?”赵老栓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李管家的话你没听见吗?八成租子!就是把咱们全家拆骨头卖了,也凑不齐!工坊……工坊自身都难保了!谢家逼债,东家哪里还顾得上咱们这些泥腿子的死活?!”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才稳住。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都怪我!都怪我没本事!守不住这几亩活命的田!”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发出沉闷的响声,充满了自责与无力,“交不上租子,地就没了!没了地,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小丫还这么小……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吗?!”
“他爹!你别这样!别这样!”婆娘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小丫被吓坏了,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爹……娘……丫丫饿……丫丫怕……”
女儿的哭声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剜在赵老栓的心上。他看着黑暗中妻女模糊而凄惨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求生欲。
白天李家家丁那嚣张的嘴脸,冰冷的棍棒,以及那“交不上租就收地滚蛋”的绝情话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荡。邻居们或同情或麻木的眼神,工坊方向传来的、似乎也带着不安的机器嗡鸣……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结局——死路。
活着,太累了,太苦了,看不到一丝光亮。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并且迅速生根发芽,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也许……死了,就解脱了。死了,就不用再交这要命的租子;死了,婆娘或许还能带着小丫改嫁,寻条活路;死了,就不用再忍受这无休无止的欺压和绝望……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疯狂地滋长起来。
他猛地推开婆娘,动作粗暴,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别哭了。”
婆娘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惊愕地看着黑暗中丈夫模糊的身影。
赵老栓不再理会她,如同梦游般,踉踉跄跄地走到屋角,那里堆放着一些杂乱的农具和绳索。他摸索着,抽出了一根用来捆柴的、粗粝的麻绳。
“他爹!你要干什么?!你拿绳子做什么?!”婆娘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尖叫起来,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想要抢夺他手中的绳子。
“放开!”赵老栓低吼一声,用力甩开她,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骇人的、决绝的光芒,“我死了……你们就好了……李扒皮总不能再跟死人要租子……”
他抱着那根冰冷的麻绳,如同抱着唯一的“救赎”,跌跌撞撞地冲出茅屋,朝着屋后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跑去。
“他爹!回来!你不能啊!!”婆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她挣扎着想追出去,却因为腿软和巨大的恐惧,瘫倒在门槛边,只能绝望地捶打着地面,发出痛苦的哀嚎。小丫吓得哇哇大哭,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
赵老栓跑到老槐树下,动作僵硬地将麻绳甩过一根粗壮的枝干,颤抖着手,开始打结。冰冷的绳索摩擦着他粗糙的皮肤,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结束这一切。
就在他将绳套缓缓伸向自己脖颈,闭上双眼,准备蹬开脚下垫着的石块时——
“住手!”
一声低沉而有力的断喝,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紧接着,一道迅捷的黑影从旁边的矮墙后猛地窜出,速度快得惊人!不等赵老栓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冲到近前,一手精准地扣住他即将套入绳索的手腕,另一手猛地一挥,寒光一闪!
“唰!”
那根承载着绝望的麻绳,应声而断!
赵老栓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身不由己地被带得向后踉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他茫然地抬起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是陈砺!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腰间佩着短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夜色中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神色肃穆的护卫队员。
“赵老栓!糊涂!”陈砺松开他的手,声音沉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堂堂七尺男儿,不想着如何活下去,护住妻女,竟行此懦夫之举!你死了,她们孤儿寡母,在这世道就能活得下去吗?!”
赵老栓摔在地上,冰冷的泥土气息钻入鼻腔,手腕上还残留着陈砺那铁钳般的力量。求死被打断,巨大的羞辱和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抱住头,发出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嚎哭。
“我……我没活路了啊!陈护卫!我没活路了!李扒皮要收八成租子!我拿什么交啊!呜呜呜……”
这时,赵老栓的婆娘也连滚爬爬地跑了过来,看到丈夫被救下,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扑到赵老栓身上,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哭声凄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依旧看不到未来的绝望。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几户人家亮起了灯火,有人披着衣服探头张望,当看到陈砺和护卫队,以及瘫倒在地痛哭的赵老栓夫妇时,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老天爷……赵老栓被逼得要上吊了!”
“是陈护卫救下来的!”
“造孽啊!李扒皮这是真要逼出人命啊!”
“要不是工坊的人来得快,今晚就……”
议论声在夜色中低低传播,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赵老栓今天的遭遇,很可能就是他们明天的结局!
民怨,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目睹了这活生生的人间惨剧后,终于到了喷发的边缘。对李满仓的愤怒和仇恨,在这一刻,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陈砺看着痛哭的赵老栓夫妇,又扫了一眼周围越聚越多、脸上带着愤怒和后怕的村民,沉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赵老栓,还有各位乡亲!东家让我带句话给大家!”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砺身上。
“东家知道大家的难处,也知道李满仓的狠毒!”陈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她让我告诉大家,工坊,还没有倒!她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任何一户乡亲,被逼得家破人亡!”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寻死,是懦夫的行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东家已有安排,让大家再忍耐最后一时!天,快亮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身后的护卫队员示意了一下。两名队员上前,将几乎虚脱的赵老栓夫妇搀扶起来。
“走吧,先回屋。”陈砺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坊里会派人送些粮食过来,应应急。记住东家的话,天,快亮了!”
他最后那句“天快亮了”,像是一道微光,刺破了这浓重的黑暗和绝望,悄然点燃了在场许多人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
村民们看着陈砺等人护送着赵老栓一家回去,又看着那根被斩断、依旧悬挂在歪脖子树上的麻绳,心中五味杂陈。
愤怒、后怕、以及对工坊那最后一丝期待的复杂情绪,在胸中激荡、沸腾。
夜,还很长。
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冰冷、也最为躁动。
积蓄的怒火与期盼,已然达到了顶点。
只待那破晓的第一缕光,将其彻底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