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栓被逼上吊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许多佃户心中残存的侥幸。绝望,如同瘟疫般在村里蔓延,只是这一次,绝望之中,开始滋生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沉默的疯狂。
然而,这弥漫在普通农户间的绝望与暗流,传到李满仓耳中时,却被他那被贪婪和自负蒙蔽的头脑,解读成了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盛景”。
书房内,烛火通明。李满仓斜靠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听着管家李福唾沫横飞地汇报着村里的“捷报”。
“……老爷,您是没看见!赵老栓那怂包,昨晚真的跑去上吊了!要不是陈砺那伙人碰巧巡逻撞见,现在早就凉透了!”
李福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手舞足蹈,“他婆娘哭得那个惨哟,现在村里人看工坊的眼神,都变了!虽说陈砺放了话,说什么‘天快亮了’,可谁信啊?赵老栓都被逼得要寻死了,工坊除了派两个人看着,送了点糙米,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连自己的麻烦都解决不了!”
李满仓眯着眼睛,手里把玩着两个光滑的核桃,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
“上吊?呵,算他还有点血性,知道没脸活着了。”他语气轻蔑,仿佛在评论一只蝼蚁的生死,“陈砺救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稳定人心罢了。沈清徽要真有办法,早就跳出来了,何至于让她的头号打手只能靠巡逻‘偶遇’来防止出人命?”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分析得鞭辟入里,逻辑严密。
“她不敢动,说明她手里根本没牌了!谢长渊给的三日期限,这都第二天了,她除了装死,还能做什么?无非是靠着最后一点积蓄,像施舍乞丐一样,给那些快饿死的人一点吊命的吃食,妄图维系那可怜的人心不散罢了。”
李福连忙点头哈腰地奉承:“老爷英明!看得透彻!那妖女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子了!村里现在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欠着租子、又看到赵老栓惨状的佃户,更是吓破了胆!今天一上午,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偷偷托人递话过来,询问……询问若是现在愿意交出田契抵债,能不能……能不能宽限些时日,或者多少给点活命钱……”
李满仓闻言,眼睛猛地一亮,手中盘玩的核桃也停了下来。他坐直身体,脸上露出了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落入陷阱的贪婪笑容。
“哦?终于有人开窍了?”他嗤笑一声,“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告诉他们,想用田契抵债?可以!本老爷大发慈悲,给他们一条‘活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所有田契,按市价的……三成折算!爱抵不抵!第二,抵了田契,之前欠的租子、旧债,一笔勾销!第三,想要现钱?没有!最多……允许他们继续租种原来的地,但地租,按八成五算!而且要签死契,世代为我家佃户!”
这条件,苛刻到了极致!三成市价收购田产,几乎是明抢!允许继续租种,却将地租提高到骇人听闻的八成五,还要签下世代为奴的死契,这简直是要将这些农户最后的骨血都榨干吸尽!
李福都听得暗自咂舌,但看着主子那志在必得的表情,连忙应道:“是!是!老爷仁慈,还给他们留了条活路!老奴这就把话放出去!”
消息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再次抽打在那些已经伤痕累累的佃户心上。
村西的徐大壮,看着卧病在床的老娘和面黄肌瘦的妻儿,又想起昨晚赵老栓家门口那根断掉的绳子,这个耿直的汉子,最终红着眼圈,狠狠一拳砸在土墙上,留下一个血印,颤抖着从床底的破瓦罐里,取出了那张珍藏的、代表着全家命根子的田契。
“爹……娘……儿子不孝……守不住咱家的地了……”他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泪水混着额头磕破的血,流了下来。
他知道,交出这张纸,就等于将祖辈的基业和子孙后代的希望,都拱手送给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李扒皮,自己一家,也将彻底沦为李家的附庸,永世难以翻身。可是不交……难道真要像赵老栓一样,被逼得家破人亡吗?
河滩边的孙寡妇,搂着两个饿得直哭的孩子,听着门外李家家丁又一次不耐烦的催促和砸门声,终于崩溃了。她跪在地上,对着亡夫的方向磕了几个头,哭喊着:“当家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徐家的列祖列宗啊……”然后,颤抖着,将那张已经有些发黄的田契,从门缝里塞了出去。
一张张浸透着汗水、泪水甚至血水的田契,如同秋天的落叶般,被迫飘向了李家庄园。每一张田契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支离破碎的悲剧,都是一段被强行剥夺的希望。
李满仓坐在书房里,看着李福不断呈上来的、按着他那苛刻条件签下的抵押契约和收上来的田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越来越得意。
“好!好!收!有多少收多少!”他抚摸着那些散发着陈旧墨香和淡淡霉味的纸契,如同抚摸着绝世珍宝,“这些都是上好的水田、旱地!三成价格!哈哈哈!沈清徽那个蠢女人,费尽心机,也不过是从我手里撬走了一些,现在,我不仅全拿回来了,还附带这么多利息!”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家名下的田产簿册再次变得丰厚无比,看到那些签了死契的佃户,世世代代在他李家的田地里像牛马一样劳作。
“老爷,咱们现在收的是不是有点太急了?价格压得这么低,万一……”李福看着那一叠叠田契,虽然兴奋,但心底那丝不安又冒了出来。
“急?哪里急了?”李满仓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现在正是他们最恐慌、最绝望的时候!此时不收,更待何时?等沈清徽缓过气来?还是等那些泥腿子反应过来抱成团?就是要趁他病,要他命!价格低?哼,能给他们三成,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若不是我,他们连这三成都拿不到,只能等着饿死或者上吊!”
他自信满满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工坊的方向,冷笑道:“沈清徽不是喜欢装死吗?好,我就让她装个够!等她装不下去,发现自己最后一点可能依仗的民心和田产基础,都已经被我彻底掏空的时候,我看她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沉着’!”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英明决策”带来的虚假繁荣和胜利幻想中,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些被迫交出田契的农户眼中,除了绝望,更深的是一种被掠夺一切的刻骨仇恨;他也没有察觉到,工坊的平静之下,王婆子的信息网正悄无声息地记录着每一户被逼抵押田产的细节;他更不知道,陈砺的护卫队,在“巡逻”之余,正暗中保护着那些情绪最不稳的农户,防止出现第二个赵老栓。
他就像一只贪婪的蜘蛛,疯狂地吞噬着落入网中的猎物,却不知道,自己织就的这张网,正在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悄然收紧,即将把他自己,也变成网中的囚徒。
错觉,让他一步步走向深渊,却还自以为正攀登向权力的顶峰。
作死的道路,他已走到了最危险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