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偶尔，那个中年女人会和一两个男人开着一辆这年头少见的面包车出去，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他们从车上带回来几个孩子。
那女人平日里总是一副善良和蔼的样子，可那几个男人，却个个满脸凶相，戾气很重，一看就不是善茬。每次有邻居和他们打招呼，那群人都说是“亲戚家的孩子”，说辞漏洞百出。
村子里的人自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可那几个人一看就不好惹，尤其是那几个男人，身上带着股子沾过血的狠劲。这年头的老百姓，大多一辈子都没出过省城，哪敢招惹这种人，也就只能远远躲着了。
这几天，周安安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又坏又蠢。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思绪回到那晚，药水被强行灌入口中的瞬间，周安安疼得在地上疯狂打滚，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用小锤子一根一根敲断，疼得她撕心裂肺，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钻心的疼痛终于慢慢散去，周安安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男人走上前，拽住他的头发，将他猛地扯了起来。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周安安疼得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胡乱地伸着手，扶住了旁边的大树，那男人才松开了手。
男人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既然这么乖巧，我不介意多告诉你点儿消息。”
周安安强忍着头皮的疼，睁开眼看向男人，眼中满是桀骜不驯。男人嘴角上扬，露出一丝邪笑：“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你的那位父亲，这段时间花天酒地，你那几百块的卖身钱，可远远不够呢~”周安安心中一震，脸上却强装镇定：“你这话什么意思？”
男人冷笑一声，“啪”地一巴掌扇在周安安脸上。他的脸迅速红肿起来，清晰地印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衬得那张本就骨相优越的脸多了几分狼狈。男人眼中满是杀意：“注意你和我说话的态度！你算什么东西！”
周安安的身体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这段时间男人的态度，让他一时间忘了自己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人——他是下位者，是服从者，他的性命，他随时都能取走。
但那惊恐很快便被周安安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不起，主人，是我逾矩了。”男人眼中的杀意慢慢散去，显然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知道就好。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什么时候，狗也敢咬主人了！
男人漫不经心地用丝质手帕擦拭着指尖的血迹，猩红的痕迹在素白的布料上晕开，他的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拂去尘埃，偏偏又带着一种久经打磨的优雅。晚风掀起他衣摆的一角，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男人垂眸看着地上的人，声音里裹着轻挑的戏谑，像羽毛似的搔刮着人心：“我对乖孩子一向宽容得很。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你那位‘亲爱的’父亲，打算在把你嫁出去之前，再好好‘卖’一次呢。”
说到这儿男人顿了顿，眼角微微上挑，目光斜斜睨向跪得规规矩矩的周安安，语气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至于怎么卖……我想，你心里该有数。”
那一瞬间，周安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来，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冻得他浑身血液都似要凝固。心底最后一点对父母的念想，被这铺天盖地的恨意彻底碾碎，连带着一丝残渣都没剩下。
愤怒像野火般在胸腔里燎原，悲凉又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周安安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他怎么敢……！”
周安安咬牙低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这世上能“卖”两次的买卖，除了那桩让他一想就浑身发冷的事，还能有什么？男人看着他这副隐忍又绝望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愈发灿烂，像猫捉老鼠时的得意：“怎么？不甘心？可惜啊，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周安安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怒火和悲凉被他强行压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缓缓抬头看向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原本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眼尾泛红，秋波流转间竟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周安安娇娇弱弱地膝行几步，爬到男人的脚边，声音缱绻得像化不开的糖：“恳请主人怜惜安安。”
男人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指尖轻轻摩挲着下巴：“乖。主人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男人俯身，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这就要看你有多听话了。好好分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夜晚的风很大，呼啸着卷过光秃秃的树梢，两人的对话被这狂躁的风撕成碎片，散在黑漆漆的夜里，再无人知晓。
夜晚本应是静谧安宁的，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银霜。然而，它也常常成为某些见不得光的事的绝佳掩护。
桌上的白蜡油一滴滴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蜡丘，烛光摇曳着，将夜色的人影拉得很长。
周思远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这段时间高强度的农活，从刚开始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伤口火辣辣地疼，到如今总算慢慢适应了些，可依旧累得他每天浑身酸痛，大腿抖得都快像得了帕金森。
周思远颤巍巍的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掌心触到的不再是从前的柔软，而是一层厚厚的茧子。这双曾经连重活都没碰过的手，这些天无数次被农具拉伤，起了白泡又破掉，愈合时的痒和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思远的眼眶有些发酸，鼻尖也微微泛红，他有点儿想哭。可他是男子汉啊，怎么能哭呢？就算现在可能也不算男子汉，但也不能哭！这是尊严问题！
他姐当初那么苦的活都能干下来，他一个曾经的男子汉，怎么能因为干了这点儿活就哭唧唧的？周思远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把还没掉下来的眼泪蹭掉，抓起手里硬巴巴的窝窝头啃了一口，含糊地嘟囔：“唔，这馒头真硬，一点儿都不好吃。”
可吃着吃着，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砸在窝窝头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虽然因为上学经常不怎么在家，但姐姐周安安大致过着什么生活，他还是知道的，他知道苦，但从未想过会这么苦。
以前妈妈给姐姐布置的活计，可比他现在干的多得多，吃的饭也比如今的少，只要多吃一口，就会挨父母的打骂。而他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想保护姐姐，可他懦弱又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复一日过着那样艰苦的生活。
姐姐现在疼吗？周思远想，应该是疼的吧。鞭子不打到自己身上，谁能真切地理解那份痛呢？再想想曾经的自己，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姐姐，如今看来，简直像个可笑的小丑。
一个窝窝头很快就能被啃完，地上还掉了些碎屑。换作以前，这些东西他是看都不会看的，妈妈每次回来都会做一大桌好吃的。可如今，他看着地上的碎屑，都忍不住皱了皱眉，一脸心疼地犹豫着想弯腰捡了起来。
周思远小心翼翼地吃着手里最后一口窝窝头，一边哭兮兮地想着姐姐，一边吸了吸小鼻子，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就在这时，他抬头看见远处有人走过来，是周安安。他的身上和头发都有些凌乱，像是刚经历过什么。
“姐……”周思远下意识地开口，兴奋地想喊出声，可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车，拐了个弯，声音都有些变调地喊：“哥！”
周安安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这突然的一声叫喊猛地拉回神，浑身一个激灵，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
但抬头看到是周思远，他还是硬生生压下了心中的不满和那一丝难以言说的厌恶，从满腹愁容里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小远，怎么了？”
周思远虽然有些奇怪，姐姐怎么这么早就从外面回来——太阳才刚升起，天才刚亮呢。不过，心中的喜悦很快就压下了那一丝怪异，看到周安安，他还是很开心，也没听出她声音里的僵硬和不自然。
周思远兴奋地哒哒哒跑上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了许久，像献宝似的把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捧在手心，递到周安安面前。他的脸颊红红的，带着点害羞：“哥哥给你吃！”
周思远手里捧着的小小的油纸包，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肉香。周安安低头一看，神情有些复杂。这是昨天程雪阿姨从城里回来送给他俩的鸡肉，周思远竟然没自己吃掉，而是巴巴地拿过来送给自己。
周安安太清楚自己曾经过的是什么生活了，如今身份调换，周思远虽然因为年龄小，干的活可能比他当初少一点，但也着实不轻，而且周翠兰和周铁锤是绝对不会给他好饭吃的。这段时间唯一的一顿荤腥，他竟然留着给了自己。
周安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涟漪。他努力压下心中的波澜，面色复杂，内心沉重地伸手接过油纸包，轻声问：“小远，你自己怎么不吃？”
周思远挠了挠头，脸上还没完全消下去的婴儿肥堆在一起，软软乎乎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笑：“这个好吃，想留给哥哥吃。”
周安安心中那层结了许久的坚冰，似乎在这一刻开始慢慢融化。但很快，她又猛地甩掉了那一丝柔软，心肠重新硬了起来。他不能被这么点儿小恩小惠就收买，如果这样就能让他动摇，他会看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曾经那个吃苦受罪的自己。
最终，周安安还是接过了那油纸包，轻轻地咬了一口。鸡肉已经有些冷了，甚至带着点发腻的味道，可其实挺香的。但此时的他却觉得味同嚼蜡，只吃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小远，吃吧，哥吃饱了。”
周安安把剩下的鸡腿塞回周思远怀里，转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小远要是吃的话，热一热再吃。”
周思远握着手里的鸡腿，有些遗憾地想，“姐姐是不是不喜欢鸡腿呀？那他要快点长大，努力赚钱，给姐姐买别的好吃的！把所有的好吃的都买回来，总有一样是姐姐会喜欢的！”
周思远郑重地把小鸡腿包好，放进他最珍惜的小挎包里。这个小挎包上印着一个可爱的小飞机，和周安安的那个很像，应该是同款系列，是以前他们一起被周安安捡回来的。
直到走到周思远看不见的地方，周安安才扶着旁边的树，止不住地干呕起来。他双手撑着膝盖，眼泪都快呕出来了，不停地吐，直到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才稍微舒服了一点。
就在这时，周安安敏锐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如今他的感官变得极其敏锐，十几米外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身手也比之前灵敏了不少。他猜，这或许和那个人偶，或者那瓶药有关。
周安安躲到旁边的土墙后，这个位置是个死角，从这里能看到外边，外边却只能看到一堵墙。她隐匿着身形抬头望去，只见那个中年女人和几个男人开着面包车回来了，他们神色匆匆，从车上抬下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脚步慌乱地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