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宣传部那通电话，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张明心头。他几乎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推演着第二天可能面对的场景。是肯定？是敲打？还是更复杂的意图？他深知，这种级别的“座谈”，绝不会只是简单的喝茶聊天。
第二天上午九点，张明准时出现在省委大院门口。庄严的大门，肃立的哨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出示身份证，经过严格登记和电话确认，才被允许入内。引路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步伐标准，将他带向一栋庄重的苏式办公楼。
会议室不大，装修简洁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三四个人。主位上是一位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面容和煦，眼神却锐利如鹰。张明认出他是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常务副部长，姓郑，经常在本地新闻里露面。旁边坐着宣传部的几个处长，还有一位记录员。
“张明同志来了，快请坐。”郑部长笑容可掬地起身相迎，主动伸出手，力度适中，带着官场特有的热情与距离感。
张明与他握手，感觉到对方手掌的干燥和稳定。“郑部长好，各位领导好。”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落座后，工作人员端上茶水。郑部长先是高度赞扬了张明在“赵德胜案”中表现出的“新闻敏感性和社会责任感”，称他的报道“引起了广泛关注和深入思考，对推动我省反腐倡廉工作具有积极意义”。一番官样文章，说得滴水不漏。
张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郑部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啊，张明同志，舆论工作，尤其是涉及重大敏感案件的报道，就像在刀尖上跳舞，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平衡艺术。既要揭露问题，也要维护稳定；既要满足公众的知情权，也要考虑可能带来的社会影响。”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看向张明：“你的报道，细节很生动，感染力很强。但有些地方，比如对当事人心理活动的描写，对一些场景的还原，是否……过于主观和渲染了？会不会给读者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导，或者……激化社会情绪？”
来了。张明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把关”和“引导”而来。他早有准备，平静地回应：“郑部长，报道中的每一个关键情节和人物心理刻画，都基于确凿的证据链和多方交叉印证。王海的日记、李桂琴的证词、以及后续查获的物证，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事实逻辑。我认为，真实地反映受害者的恐惧和加害者的冷酷，恰恰是为了更深刻地揭示腐败对人性的摧残，这本身也是一种警示和教育。”
一位姓王的处长插话道：“张记者，我们理解你追求真相的初衷。但新闻的真实性，也需要考虑社会效果。现在网络舆论很复杂，一些片面、极端的解读可能会被放大，干扰案件正常审理，甚至影响党和政府的形象。”
“王处长，”张明看向他，目光坦然，“我认为，维护党和政府形象最好的方式，就是坚决清除内部的腐败分子，让正义得到伸张。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支持反腐，渴望真相。遮遮掩掩，避重就轻，反而会损害公信力。”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郑部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张明同志年轻有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省里对赵德胜案的态度是坚决的，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们宣传部门的工作，就是要在坚决反腐的同时，确保舆论环境健康有序，为中心工作保驾护航。”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明：“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这次经历对你来说是宝贵的财富。希望你能正确理解组织的关心和爱护，把精力投入到更多正面、积极的报道中去。比如，我省改革开放的成就，民生改善的成果，这些都是很好的题材嘛。”
这几乎是明确的“规劝”和“转向”了。张明听出了弦外之音：适可而止，不要再深挖，转向唱赞歌。
张明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感谢组织的关心和指导。我会认真领会领导的精神。作为一名记者，报道事实、记录时代是我的本职。无论是揭露黑暗，还是歌颂光明，我都会本着对历史、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去做。”
他没有承诺转向，也没有承诺停止，只是重申了记者的基本原则。这种不软不硬的态度，让郑部长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又恢复了和煦的笑容。
座谈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基本是宣传部的人在进行“舆论引导重要性”的宣贯，张明大多时间只是倾听，偶尔点头，不置可否。
离开省委大院时，天空阴沉，下起了毛毛细雨。张明没有打伞，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他感觉像是刚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退下来，身心俱疲。这次“座谈”，表面客气，实则是一次精准的施压和试探。对方没有明着威胁，但那种无形的、来自权力体系的压力，比直面刀枪更让人窒息。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标记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继续调查“老板”的事，无疑是与虎谋皮。
回到报社，老刘立刻把他叫进办公室，关上门，急切地问：“怎么样？那边什么意思？”
张明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老刘听完，眉头紧锁，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果然是这样！唱高调，打官腔，实际就是让你闭嘴！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粗话，猛地停下脚步，看着张明，“你小子怎么回的？没跟他们硬顶吧？”
“没有。”张明摇摇头，“就是打了个太极。”
“嗯，这样好，这样好。”老刘松了口气，“现在不能硬来。不过，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水很深！你那个报道，肯定是戳到某些人的肺管子了！”
张明点点头，想起陈队说的新发现。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老板”的事告诉老刘。不是不信任，而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老刘已经为他承担了太多风险。
“接下来怎么办？”老刘问。
“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张明目光坚定，“采访，写稿。只是……要更谨慎。”
接下来的几天，张明尽量让自己恢复正常工作。他参加社里的选题会，讨论一些民生热点，也外出采访。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微妙变化。有些以前关系不错的同事，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和疏离；社领导层对他的态度也更加“客气”而谨慎；甚至有一次，他发现自己外出采访时，似乎有辆不起眼的轿车在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种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这天下午，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王海老家远房表叔”，说有些关于王海生前的事想告诉他，约他在一个偏僻的茶楼见面。张明心中起疑，王海是独子，家里早就没什么亲戚了。他借口有事推脱了，但心里警铃大作。对方的手段，开始变得下作和直接了。
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次打开电脑，调出那份关于“老板”的加密文件和陈队提供的模糊录音片段。听着录音里那个被称作“老板”的神秘声音（虽然经过处理，依然能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酷），看着资金流向图中那个若隐若现的高位节点，张明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已不仅仅是一起腐败案，更像是一场隐藏在光明下的残酷战争。而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了最危险的雷区。
他拿起手机，想给林雨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他不能把她也拖进这更深的漩涡。
窗外，夜色深沉，雨还在下。城市灯火通明，却照不透某些角落的黑暗。张明知道，一场远比之前更加凶险、更加隐秘的较量，已经拉开了序幕。而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