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话,康熙的忌惮也不是无中生有。
谁让沙穆哈将思考问题的基点始终放在皇太子身上,其出发点是想讨好皇太子,落脚点是不得罪皇太子,却忘了这天下的主人是他这个帝王。
若父子毫无嫌隙,私下说一句就得了,偏偏沙穆哈要站出来康熙不恼才怪。
胤禛察觉到太子心中难以言喻的愤恨与不满,这段时间格外夹着尾巴做人,除了当差一概窝在书房,坚决不出来碍人眼。
太子妃却不能这样,作为太子的枕边人,却又是康熙喜欢的儿媳,开口劝被迁怒,讨好又被怼,当真是严寒相逼、无处诉苦。
太子妃这处境,说起来也是没谁了——
论身份,她是康熙亲自挑的儿媳,皇上待见她,却把“不准干政”的线划得明明白白;
论亲近,是太子的枕边人,可眼下太子正憋着“拜褥事件”的火,她往左走也不是、往右退也不是。
想劝两句吧,太子立马炸毛:“你跟皇上一伙的?”想顺着哄两句吧,太子又翻个白眼:“少来这套假惺惺的!”妥妥的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连个能吐槽的人都没有。
好在宜修这时候来了,及时雨非常到位。东宫这会儿人人自危,谁见了太子妃都先琢磨“她是不是替太子探口风”,唯有宜修没把她当“太子的人”,只当是能唠唠嗑的妯娌。
俩人半句不提“拜褥”“父子矛盾”,只扯扯新到的云锦料子、刚打的碧玉簪子,就这么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倒让太子妃心里暖了半截,总算是感受到了宫里的一丝暖意。
不过说句实在的,宜修来探望是真,顺带“办私事”也是真。
武英殿在内务府前头,没个由头往那边凑,总显得刻意。她这几年没见着自家几个哥哥,正好借着陪太子妃聊天的由头,打着帮忙的旗号去敲打下内务府,“恰好”遇上值班的那青,顺带收下那青送来的宫外好东西。
只是头回这么“偶遇”,场面属实有点离谱——连胤禛都看傻了。
康熙三十四年暮春,武英殿后的回廊落了满地海棠瓣,风一过便打着旋儿往人脚边凑。
剪秋和绘春一左一右掺着宜修,宜修走一步喘三喘,实在是脚下的花盆底太、太、太高了。
青缎面上绣的缠枝莲,随着她踉跄的步子颤巍巍的,如同踩高跷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绘春心里直发急,这四寸的跟儿,就是配吉服祭祖都没穿过,主子怎么就突然要剪秋连夜做出来,还非得走到武英殿这地方来。
剪秋更是急得手心冒汗,眼瞅着福晋差点被裙摆绊个趔趄。
宜修不管不顾两个丫鬟的焦急,强行打气,继续端着福晋的仪态,一步一步朝武英殿走去。
有一度宜修整个人都飘在云端,像是随时要羽化升仙一样,香汗淋漓,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她咬牙坚持着。两世的经历,她从没有真正的“童年”,不是端着,就是一直装,天真烂漫这四个字离她太远了。
可若有的选,谁愿意一直活在阴暗、淤泥处,不想要触碰太阳,在太阳底下露出纯真的笑呢。那青和她是龙凤胎,血缘、亲情关系是最紧密,内心深处那点残留的童趣——压下同胞哥哥。
知晓那青在武英殿,宜修下意识吩咐剪秋翻出最高的花盆底鞋时,她就敏锐的意识到,这算什么?她当了两世的皇后,怎么脑海里还会冒出这种幼稚的念头?
穿上四寸花盆底,和剪秋再三确定,一定不会比那青低时,竟有种喜悦填了满心。
不是算计后得逞的满意、窃喜,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快乐。
当她走到武英殿前,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的这一霎那,被拘禁数十年,两世不曾显露的天真烂漫,破茧而出!
胤禛刚跟胤佑、胤祥练完骑射回来,仨人目光“唰”地就钉在宜修脚上:好家伙,那花盆底鞋也太高了!仨人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不止他们,五公主、七公主也好些日子没见宜修,听说她在武英殿,跟着绣夏过来,刚到门口就被胤禛使眼色拦下,几人凑一块,跟看大戏似的躲在边上。
宜修在剪秋的搀扶下,仰起头咧嘴笑得那叫一个得意,摆出福晋的谱:“三等侍卫那青,还不给本福晋请安?”
那青是个爽朗性子,此刻却憋得脸通红,手在身侧攥了又松。许久不见妹妹,一来就是这副阵仗……突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下意识低头,瞄见了高耸的花盆底,心里有了底。“福晋气色好了不少,就是这鞋……”
“鞋怎么了?” 宜修立刻梗着脖子,“我可是福晋,我如今可比你高。”原来和同胞兄弟争长短是这种感觉,
那青恍然大悟,憋着笑点头:“四寸好,四寸高。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就算加了四寸,您头顶离我这儿,还差着半存呢。”
宜修脸上的笑 “唰” 地就没了,眼睛瞪得溜圆:“胡说!我今年长了半寸呢!”
“半寸啊……” 那青摸着下巴,故意拖长了调子,比了比自己胸口,“今年加了半寸,原该到这儿,”手往上挪了挪,离胸口还差着一指,“可我今年也长了三寸,您说这……”
“你!” 宜修气得差点跳起来,忘了脚下踩着高底,身子一歪,多亏剪秋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站稳了就扬手去拍那青,“让你长!让让你窜个子,我让你打趣我……我看你迟早长到顶破房梁!”
那青笑着躲了两下,又怕她真摔着,索性站定了受着,嘴里还讨饶:“福晋息怒,是小的错。明儿我让人从关外捎两匹雪貂来,给您做个坎肩,成不成?”
躲在廊柱后的胤祥早笑得直不起腰,被胤禛伸手捂住了嘴。五公主拉着七公主的袖子,小声说:“四嫂好有意思,为了比高穿这么高的鞋。”
胤禛无奈地摇摇头,小福晋凶的时候是真凶,幼稚的时候么……还是头次见呢。
正想着,就见宜修转过身,一眼瞥见了他们,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小时候,宜修一直比那青高,进宫前俩人还差不多高。但男孩子虽然发育慢一点,但真长起来格外的快,所以才特意翻出这双四寸高的花盆底,想扳回一局。
结果倒好,还是被完虐。
输局已定,宜修忍不住恼羞成怒,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那青这几年到底吃了啥?跟竹竿似得蹭蹭往上蹿!
“咳咳!”胤禛一看这架势,心里咯噔一下。小舅子挨两句挤兑没事,要是让福晋气顺不了,回了阿哥所,倒霉的指定是自己!
赶紧站出来打圆场,指着边上的椅子:“要不……咱坐下说?”宜修穿那么高的鞋,肯定累得脚麻了,才贴心提了一嘴。
“不用了,回去!”宜修狠狠剜了在场所有人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谁敢把今儿这事传出去……后果自负!
胤禛无奈地摇摇头,心里暗叹:福晋这脾气,还是没改。
那青在边上幽幽补了句:“何苦来哉!”
宜修彻底被怒火吞噬,扬手就打,那青完全不敢躲——主要是胤禛怕宜修回阿哥所迁怒,直接把人给抱住了,方便宜修动手。
夫妻合力,那青如何受得住,只好指天发誓,“以后我天天给你带宫外时兴的料子和吃食,行不行?好妹妹,饶了我吧,再打,脸都没了……”
宜修出了气,在他狼狈的求饶中停了手。那青得以保住了自己的脸。
胤禛在边上悻悻一笑,宜修斜睨了他一眼,笑什么笑,还不扶我走,半点没眼力见!
……好吧,谁让他才是外人呢!胤禛挤出个笑,搀着宜修回阿哥所,一路上的做小伏低,看得胤佑、胤祥、五公主、七公主窃笑不已。
无论前朝的风怎么刮,日子照常继续缓缓前行。
太子妃一心操持宫务,后宫有个王宫女有孕,她各种关怀看护。
这等做派,虽得了太子冷淡,却也从父子矛盾中脱身出来,还得了康熙青眼。
纵使太子妃和惠妃等人私下交锋不断,却也渐渐站稳了脚跟,成功在宫权里分得一杯羹。
与此同时,宋氏伤心过后,在佟佳·悦榕的照顾下打起精神继续过日子,两人一心养育小格格,对胤禛都冷淡了很多。
宜修敲打了几句,哪怕是为了小格格,也得好生伺候胤禛,没有胤禛的喜欢,小格格的将来谁说的准。
佟佳·悦榕这才又继续争宠——宜修是冬月的生辰,冬月之前总得有人和文氏、李氏打擂台。
今年大选,后院还会进新人,不由得宜修不多上两分心,推佟佳·悦榕出来吸引各方火力。
至于剩下的八分心,当然是给那青加分。输归输,到底是亲姐弟(宜修坚决不肯承认那青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