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盒的黄铜扣在康罗伊指腹上硌出红痕。
他合上盒子时,黑晶藤囊里的声波记录器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是父亲的声音在囊壁上撞出的涟漪。
荒原的风卷着雪粒子掠过他的皮靴,他望着六个监听点闪烁的煤气灯,像六颗被冻在雪地里的星星。
康罗伊先生!亨利的声音裹在风雪里,带着金属仪器特有的冷硬,第三日数据汇总了。技术员杰克抱着铜制记录板跌跌撞撞跑来,羊皮手套上沾着融雪,低频脉冲...间隔是23小时56分4秒,和自转周期完全吻合。他喉咙发紧,指节抵着记录板上的波浪线,更邪门的是,脉冲出现时,积雪会悬起来,像...像被什么吸着转。
康罗伊接过记录板。
墨迹未干的波形图上,每道波峰都精准对应着钟表的刻度,连最细微的震颤都分毫不差。
他想起父亲残篇里旧神喉结的描述,喉结的跳动,本就是生命最原始的节律。
井沿结的冰突然发出脆响,他蹲下身,看见雪粒正以井口为中心,顺时针旋成直径半米的漩涡,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
是大地在呼吸。他轻声说,哈出的白雾撞在井沿又散开来,井口是它的喉咙。亨利的皮夹克擦过他的肩,技术员下意识后退半步,靴跟陷进雪里发出声——这声音本该在荒原上荡开,此刻却像被塞进了棉花里,闷得人心慌。
詹尼的信是在第四日凌晨到的。
骑马的邮差裹着结霜的斗篷,马鬃上挂着冰碴,递来的铜筒还带着体温。
康罗伊撕开火漆时,詹尼惯用的玫瑰香混着雪水味钻出来,信纸边缘有块淡淡的茶渍,是她写着写着走神时洒的。
埃默里引开净音小队后,在青海湖遇清廷噬语者他念出声,詹尼的字迹在煤气灯下微微发颤,他们围坐吟唱无声咒文,商队所有人突然说不出话,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全...藏僧用骨笛破了法,可埃默里现在只能用手势比划,他画了个圈,又指自己喉咙,我猜是说名字被吃了
信纸在他掌心蜷起边角。
康罗伊想起埃默里在哈罗公学时的大嗓门,那家伙能把《圣经》念出酒馆里的喧闹味;想起上周在伦敦俱乐部,埃默里搂着他肩膀说等这单做完,我要在海德公园办个能塞进三百人的舞会。
现在那个总把叫得像唱赞美诗的人,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詹尼附了张纸条。杰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他们不是杀人,是让人变成谁都不是康罗伊的拇指抚过信纸上的泪痕,那是詹尼特有的,用吸墨纸压过但没压干净的痕迹。
他想起詹尼第一次替他整理账本时,因为算错三便士急得掉眼泪;想起她在巴黎替他挡下刺客时,胸针划破的地方还留着淡粉色的疤。
如果这口井的吞噬比噬语者更彻底...
亨利。他转身时,风卷着雪扑进衣领,冻得后颈发麻,把石阵图拿来。技术员愣了一瞬,跑去帐篷取来卷在油布里的羊皮卷。
康罗伊展开时,月光刚好漫过图上的咒文,那些他研究了三个月的符号突然活了,像蛇一样在皮面上游动。
七日内未归,带着它去都柏林找K7号展品。他把图筒塞进亨利怀里,金属边缘硌得对方手腕发红,对照背面铭文。亨利的喉结动了动,镜片上蒙了层白雾,康罗伊先生...您要...
我下去。康罗伊摸了摸颈间的铁片,它贴着皮肤发烫,像父亲的手在轻轻推他,不带绳索,不带灯。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枚蜡筒,表面刻着两个小字,带这个。
亨利的手指扣住图筒,指节泛白:我们该怎么称呼您?
康罗伊笑了,雪粒子落进他的酒窝里,下去之后,就别叫名字了。他解开大衣第二颗纽扣,铁片滑出来,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荒原突然静得可怕,连煤气灯的嘶鸣都被吞了,只有他的心跳声,一下,两下,撞在铁片上,又被反弹回来,震得耳膜发疼。
他蹲在井沿,靴尖碰着结霜的青石板。
井里的黑像活物,正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
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带着铁锈味——是旧神喉结里的血吗?
父亲说过,双生耳坠能平衡震波,此刻他能想象千里外的火山口,维多利亚耳坠上的红宝石该又在发烫了,像她每次动真格时,眼尾那颗泪痣的颜色。
替我给詹尼带句话。他转身对亨利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井里的什么,就说...等我回来,教她吹骨笛。
亨利还没来得及点头,康罗伊已经翻身下了井。
井壁的湿滑从掌心窜上来,像摸过刚死的鱼的鳞片。
越往下,空气越稠厚,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模糊,像隔着层毛毡。
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后颈,凉得像詹尼的眼泪,又暖得像埃默里拍他背的手。
他摸出蜡筒,放在唇边,婴儿的啼哭声混着他的心跳,在稠厚的空气里荡开,像颗小石子,扔进了比宇宙还深的湖。
井壁的湿滑从掌心漫上来,像被无数条死去的鱼同时舔过。
康罗伊的靴底蹭到凸起的砖棱时,下坠的惯性突然被扯住——他悬在半空中,右手死死抠进石缝,指缝里渗出的血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黑暗像块浸透了水的羊毛毯,裹住他的头颅,裹住他的喉咙,最后裹住他的耳膜。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已听不见呼吸声了。
铁片贴在太阳穴的震动突然变得清晰。
那是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掌心的东西,表面的纹路原是家族纹章,此刻却像活过来的藤蔓,正顺着他的颞骨往脑仁里钻。
康罗伊数着铁片的震颤频率——一下,两下,三下——勉强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校准方向。
当靴尖终于触到实地时,他的膝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弯,跪进某种柔软的、带着腐叶气息的物质里。
“沙沙……”
细微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有人在他耳边抖落一麻袋干枯的芦苇。
康罗伊屏住呼吸,黑暗中他的瞳孔拼命收缩又扩张,却始终只能看见自己睫毛投下的阴影。
那些声音逐渐有了形状:是母亲哼过的摇篮曲走了调,是哈罗公学礼堂的钟声缺了半拍,是埃默里在赌牌时拍桌子的闷响被揉成了碎片。
可当他试图抓住其中任何一段时,那些声响又像受惊的鸟群,“轰”地散进更深的黑暗里。
“这里……是名字的坟场。”康罗伊的喉咙发紧,说出的话在口腔里打了个转,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这才惊觉,自己刚才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所有从他声带震动出的声波,都被这黑暗吞得干干净净。
原主记忆里父亲的残篇突然浮上来:“旧神吞吐岁月,吞的是名字,吐的是故事。”原来那些被历史抹去的人,并非彻底消失,只是成了没有标签的故事,在遗忘的深渊里游荡。
石台上的凉意突然漫过手背。
康罗伊的指尖触到金属,那温度像极了詹尼冬夜给他捂手的银手炉,却带着某种刺骨的熟悉——是和他颈间铁片同出一源的材质。
他顺着触感摸过去,耳坠的轮廓在掌心清晰起来,而刻在底部的小字像烧红的针,刺得他指腹发疼:“持此者,必忘其所爱。”
“詹尼在书房等我。”康罗伊默念着,试图用记忆对抗即将到来的遗忘。
他想起她总把墨水瓶往他手边推半寸,想起她替他补西装袖口时,银针在阳光下划出的金线。
“维多利亚在艾琳娜岛笑。”海风吹起她的面纱,她指着火山口说“这是我们的烽火台”,眼尾的泪痣比红宝石更亮。
“父亲……”他的喉结动了动,最后那个词卡在喉咙里,像块烧红的炭——他突然想不起父亲的名字了。
黑暗中,耳坠开始发烫。
康罗伊能感觉到记忆正从指缝里溜走,詹尼的发香淡了,维多利亚的笑声碎了,父亲掌心的茧子变成一片模糊的温热。
他猛地扯开马甲,蜡筒“当啷”掉在地上——那里面存着詹尼的叹息、埃默里的口哨、还有他自己初到这世界时,在婴儿床里的啼哭。
他抓起蜡筒往石台棱角上一砸,碎片扎进掌心的瞬间,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
“我可以没有名字!”康罗伊嘶吼着,将掌心按在耳坠上。
鲜血顺着金属纹路蜿蜒,像给沉睡的龙点上了眼睛。
“但不能没有你们的声音!”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涌上来,穿过他的脚掌,穿过他的脊椎,最后撞进他的太阳穴——那是詹尼补袖口时银针轻敲桌面的脆响,是埃默里把“乔治”念成赞美诗的尾音,是维多利亚说“烽火台”时,火山口腾起的第一缕烟。
井室开始震动。
康罗伊踉跄着扶住石台,听见头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不是爆炸,更像某种蛰伏了千万年的巨兽,终于张开了沉睡的嘴。
震动越来越剧烈,他看见黑暗中浮现出无数光点——那是被埋葬的名字在发光,是詹尼的茶渍、维多利亚的泪痣、父亲的残篇,正从记忆的废墟里爬出来,在血光中重新拼成人形。
井外的风雪突然凝固了。
亨利的手指还停在仪器旋钮上,所有指针都在疯狂旋转,像被抽了魂的钟表。
“轰——”的一声闷响从地底传来,震得他膝盖一软,撞翻了记录板。
墨迹在雪地上洇开,像朵畸形的黑玫瑰。
“康罗伊先生!”他跌跌撞撞冲到井口,扒着结冰的青石板往下喊,声音撞在井壁上又弹回来,空洞得像敲在空棺材上。
风雪重新落下时,亨利的呼喊被埋进了雪里。
他望着六个煤气灯在雪幕中忽明忽暗,突然想起康罗伊下井前说的话:“下去之后,就别叫名字了。”可此刻他才明白,最可怕的不是叫不出名字,而是连“该叫谁”都忘了。
苏格兰高地的紫风铃草突然簌簌发抖,根系在地下缩成一团。
青铜铭牌上的铭文泛着幽光,发出长达七秒的嗡鸣——那是守墓人在哭。
南太平洋火山岛的洞窟里,维多利亚手中的耳坠“咔”地裂开。
她望着海平线上翻涌的乌云,指腹摩挲着断裂处的毛刺,突然笑了:“你下去了……这次,连心跳声都不肯留给我吗?”
井底的震动逐渐平息。
康罗伊跪在石台上,掌心的血痕还在渗着淡红的液体。
第七枚耳坠已沉入石缝,只余一线幽蓝的光,像极了詹尼信纸上那滴没压干净的泪痕。
黑暗中,无数模糊的声响重新汇聚,在他耳边织成一张温暖的网——这次,他终于听懂了那些低语:那是被遗忘的人在说,他们从未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