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水幕裹着海腥味漫过鼻尖时,康罗伊的手指还扣在詹尼的腕间。
她的皮肤凉得像浸了冰的丝绸,却在他掌心微微发颤——不是害怕,是潜水服下藏着的振测仪在震动,频率和他胸腔里的铁片共振,一下一下撞着他的掌骨。
跟紧。他贴着她耳畔吐气,气泡在两人之间炸开。
詹尼的睫毛扫过他的潜水镜,水下手电筒的光斑在她发间晃了晃,最终照向十步外的岩缝——刚才裂开的缝隙正涌出淡蓝色的雾状水流,像某种活物在呼吸。
亨利的脚蹼最先触到岩缝边缘。
这个总把差分机图纸别在衣领上的技术总监此刻像只巨型螃蟹,右手举着防水笔记本,左手的声呐笔在岩壁上刮出细碎的声响:石灰岩结构,密度异常。他的声音通过潜水通讯器传来,带着电流杂音,詹尼,你的蜡烛。
詹尼解下腰间的防水袋,金属扣碰撞的脆响在水下闷成钝音。
当她抽出那支裹着蜂蜡的白色蜡烛时,康罗伊看见她无名指的婚戒闪了一下——那是去年在杰明街珠宝店,他亲手为她戴上的,戒圈内侧刻着与子同听。
火苗腾起的瞬间,海水里炸开一片暖黄。
蜂窝状的石室在光晕中显形,每面墙壁都爬满蚯蚓般的刻痕,有些地方被海藻覆盖,有些则露出深褐色的石质,像是被某种酸液腐蚀后又重新凝结。
亨利的声呐笔突然发出蜂鸣,他猛得扯住康罗伊的潜水服:看这个!他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纸上拓印的是迦腻色伽静音寺地窖的符号,此刻正和岩壁上的刻痕严丝合缝地重叠。
同源。亨利的喉结在潜水镜后滚动,两年前在印度,我用了三个月才破解那些符号,它们记录的是......
是声音的轨迹。詹尼突然插话。
她的手电筒向上照去,光束掠过无数蜂窝孔洞,每个孔洞深处都有淡蓝色的光在流转,就像用石头刻成的乐谱。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最近的刻痕,石粉簌簌落在她手背上,乔治,你记得吗?
去年冬天你说,差分机的最高形态应该是能世界的呼吸。
康罗伊的喉咙发紧。
铁片在他胸口灼烧,那是用维多利亚女王幼年时送他的耳坠熔铸的,此刻正随着岩缝里的幽蓝震动,频率越来越快,快得他的脉搏都跟不上。
他往前迈了一步,防水靴底在湿滑的岩石上打滑,詹尼立刻扣住他的手肘——这个动作太熟悉了,像极了三年前他在书房咳血时,她也是这样牢牢攥着他,说乔治,你不能倒。
最深处的石室比想象中更小。
当康罗伊的手电筒照到中央那团旋转的水流时,亨利的声呐笔地炸了,电流在水中窜出细碎的火花。次声波。亨利扯下坏掉的仪器,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频率16赫兹,和人类心跳的共振区间......
康罗伊打断他。
铁片的震颤已经变成刺痛,仿佛有根无形的针在扎他的心脏。
他伸手触碰那团水流,指尖刚碰到漩涡边缘,整个人突然晃了晃——眼前闪过一片白光,他听见无数声音,婴儿的啼哭、战马的嘶鸣、教堂的钟声,还有詹尼去年在产房里的喘息,乔治,我疼。
乔治!詹尼的惊呼穿透水声。
她的手电筒掉在地上,暖黄的光映出石壁上的壁画:两个孩童,一个戴着耳坠,另一个掌心托着跳动的心脏,背景是七根像血管般蔓延的声脉。
盖尔语的译文在烛光下泛着金,詹尼的嘴唇颤抖着读出声:真正的钟,不在塔顶,而在万人胸膛。
原来如此。康罗伊摸向胸口的铁片,它此刻烫得几乎要穿透潜水服。
他望着壁画里托心脏的孩童,突然想起维多利亚去年在温莎城堡说的话:乔治,你总说要我听人民的声音,可他们的声音太轻了,轻得像蒲公英。原来不是轻,是需要有人把它们串起来,像串起风铃的线。
头儿!埃默里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里炸响,带着海风的呼啸,圣殿骑士团的船进了珊瑚礁!
他们说明日黎明要炸海之喉,炸药就藏在鱼舱底下!
还有......他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慈禧的人到了,带着哑灰——我闻见了,是那种腐烂的铜锈味,和三年前在广州码头一样!
康罗伊的瞳孔收缩。
詹尼的手猛地攥住他的,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还有多久?
十一小时。埃默里的声音带着鼻音,康罗伊想象得出他此刻的模样——瘫在渔船的甲板上,怀里抱着截被砸烂的通讯器,脸上沾着血,他们的船吃水很深,装的不止炸药......
足够了。康罗伊打断他。
他望着壁画里两个孩童,耳坠和心脏的轮廓在烛光下重叠,突然笑了。
詹尼看见他的眼睛亮起来,那是她熟悉的、策划收购铁路时的眼神,也是他决定资助伦敦第一所工人夜校时的眼神。
亨利。康罗伊转身,把所有声测设备集中到洞口。
什么?亨利的眉毛拧成一团,头儿,那些是我们花了半年研发的......
照做。康罗伊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钉钉进木头。
他摸出潜水刀,割断了自己潜水服上的振测仪连线,仪器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詹尼望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睛里没有焦虑,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坚定,像当年他站在孤儿院的破楼梯上,对孩子们说我要建一座能装下所有故事的书店。
海水突然凉了几分。
康罗伊望着那团旋转的水流,铁片在他胸口一下一下,和岩缝里的幽蓝同频共振。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在战鼓上的点,一下,两下,和千里之外某座宫殿里的心跳,和印度恒河边洗衣妇的心跳,和中国江南水乡摇橹人的心跳,慢慢重合。
詹尼。他轻声说,帮我把铁片取出来。
詹尼的手指在发抖。
她解他潜水服的拉链时,碰到了他心口的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救落水的埃默里,被礁石划的。
铁片取出的瞬间,整个石室的蓝光突然大盛,蜂窝孔洞里的幽蓝像活了过来,顺着他们的耳道、鼻腔钻进去,在脑仁里敲出清越的响。
康罗伊捧着铁片,望着壁画里托心脏的孩童。
他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最后一幕:父亲康罗伊男爵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我们康罗伊家,从来不是要当控制者,而是......
而是倾听者。康罗伊对着铁片说。
通讯器里传来埃默里的抽噎:头儿,我把设备都堆好了,可......
很好。康罗伊打断他。
他望着詹尼,她的眼睛里映着满室蓝光,像极了他们初遇那天,她站在书店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他刚进的《失乐园》上。
他突然吻了她,带着海水的咸和铁片的烫。
该让世界听见了。他说。
洞穴深处,那团旋转的水流突然静止。
詹尼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康罗伊用潜水刀割断最后一根声测线。
设备坠入水中的闷响像重锤敲在她心口——那是他们用三个月时间,在苏格兰海底实验室调试出的最精密仪器,此刻却成了散落在岩石上的废铁。
乔治,你疯了?她终于出声,声音带着潜水通讯器特有的电流刺响。
康罗伊转头看她,潜水镜上蒙着层薄雾,却掩不住眼底的灼亮:詹尼,你记得我们在牛津听的那场讲座吗?
老教授说,最原始的声波共振,从来不需要金属。他晃了晃手中那截青灰色的芦管,他说,需要的是......
是活人的呼吸。詹尼接完这句话,喉头发哽。
三年前在爱丁堡,他们蹲在老渔妇的木船里,看她用芦苇管模仿座头鲸的鸣唱,康罗伊当时在笔记本上写:机械能计算频率,却算不出心跳里的温度。此刻那截芦管被他握得发热,像握住了半世纪前的承诺。
亨利的防水靴在岩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这个向来只信图纸的技术总监此刻跪在设备堆前,手指颤抖着抚过声呐笔的残骸,突然抓起最后一台振测仪冲向康罗伊:头儿!
至少留这台......
够了。康罗伊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
他扯下潜水镜,咸涩的海水立刻漫过眼尾,亨利,去洞口架感应阵列。他指向洞穴最窄处,如果我错了,至少你还能记录下失败的数据。
亨利的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康罗伊发白的唇,又看了看詹尼攥紧的拳头,最终闷声应下,扛起设备袋时撞翻了詹尼的蜡烛。
暖黄的光晕晃了晃,在岩壁上投出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是此刻单膝跪地的康罗伊,另一个是壁画里托着心脏的孩童。
埃默里?詹尼对着通讯器轻唤。
海浪声里传来抽鼻子的动静,船离珊瑚礁还有三海里,斯塔瑞克的人在甲板上搬木箱,我闻见硝酸甘油的苦味了。他突然笑了一声,带着血沫的黏腻,不过头儿说得对,他们搬的是棺材。
康罗伊已经盘坐在漩涡前。
芦管一端抵着耳道,另一端刚触到水面,他的肩膀就猛地一颤——某种熟悉的震颤顺着芦管窜进耳膜,像极了詹尼在他病榻前读诗时,指尖落在他手背的温度。开始了。他闭着眼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第一声呼吸很短促,像婴儿初触空气时的惊喘。
詹尼数着秒:吸气三秒,停顿两秒,呼出五秒。
第三轮时,她看见康罗伊的睫毛在海水里轻颤,喉结随着呼气的节奏上下滚动,像在哼一首没有歌词的歌。
头儿的心跳......亨利的声音从洞口炸响,感应阵列显示,他的心率和漩涡频率同步了!
詹尼扑到岩壁上的感应屏前。
绿色的波形图里,两个跳动的光点正慢慢重合——一个是康罗伊胸腔里的铁片,另一个是漩涡中心的幽蓝。
第七轮呼吸时,水面突然凝住,像被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
紧接着,一圈银灰色的涟漪荡开,撞在岩壁上的瞬间,整个洞穴的蜂窝孔洞同时发出蜂鸣,像无数只被惊醒的蜜蜂。
乌尔斯特郡!亨利的手指几乎戳穿防水笔记本,十二口古井渗出咸水,气泡......气泡组成渡鸦!
和康罗伊家纹章上的一样!
通讯器里传来埃默里的倒抽气声:南太平洋火山岛的频率暴涨!
维多利亚女王的洞窟......那些凯尔特字在发光!
詹尼的眼泪混着海水漫出眼眶。
她想起昨夜康罗伊在船舱里翻旧相册,停在那张泛黄的合影前——五岁的维多利亚攥着他的手,说乔治哥哥,等我当女王,要给你建全世界最大的钟。
此刻,隔着万里海水,两个心跳的波纹正穿过大陆架、地下河、火山岩,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里交缠。
康罗伊的嘴唇开始发紫。
第九小时,他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在水中散成淡粉色的雾——那是旧伤崩裂的血珠。
詹尼想扑过去,却被亨利死死拽住:别打断共振!他的脸贴在感应屏上,看,波动在增强,覆盖了整个大不列颠的声脉网!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洞穴突然陷入死寂。
詹尼的耳膜嗡嗡作响,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漩涡中心升起一团半透明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重新聚成人形。
它没有五官,却让詹尼想起康罗伊书房里那幅《圣母子》——圣母低头时,就是这样温柔的弧度。
你忘了名字,可你还记得怎么爱。
这句话炸在康罗伊的脑海里。
他突然想起原主父亲临终前的手,那么凉,却用力攥着他的手腕:我们康罗伊家......是要替世界...... 未说完的话在此刻补全——是要替世界,把散落在千万人胸膛里的心跳,串成最洪亮的钟。
爱尔兰,都柏林圣帕特里克大教堂。
守夜的老神父正擦拭青铜钟,忽然听见极轻的嗡鸣。
他抬头时,那口三百年未响的古钟轻轻晃了晃,钟摆擦过空气,带起一缕灰尘,在月光下飘成心形。
康罗伊的身体晃了晃。
芦管从他指间滑落,沉进漩涡时撞出一串气泡,像极了詹尼初吻时,他藏在口袋里的那串珍珠项链。
詹尼终于挣脱亨利的手,扑过去接住他往下栽的身体。
他的皮肤冷得像冰,却在她掌心轻轻动了动——是用最后力气,把手指蜷成半握的姿势,像要捧住什么。
乔治?詹尼贴着他的脸唤,乔治,我在。
他的睫毛颤了颤,瞳孔里的光渐渐暗下去。
洞穴外传来埃默里的尖叫:斯塔瑞克的船抛锚了!
他们在往水里放炸药——
亨利的手按在康罗伊颈侧,抬头时眼眶发红:还活着,但脉搏弱得像游丝。
詹尼扯下自己的呼吸面罩扣在他脸上,指尖沾到他嘴角的血,咸的,带着铁锈味。
她想起初遇那天,他蹲在书店门口帮她捡散落的《失乐园》,书角划破了手指,也是这样的味道。
坚持住。她贴着他耳朵说,你还没听见钟声呢。
康罗伊的眼皮动了动,像要回应,却终究闭合。
詹尼抱起他往洞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水声——漩涡又开始旋转了,这次的频率,和她怀里这个男人的心跳,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