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污油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废墟上空,只有匪帮营地那堆篝火,是这片黑暗中唯一躁动不安的污点,将扭曲的人影和狂乱的喧嚣泼洒在枯死的树干和生锈的车壳上。凯斯弓着腰,让每一次呼吸都融入风声,每一次移动都踩在碎石最不易发出声响的边角。匪徒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火焰、烤肉和彼此粗俗的玩笑上,但并非全无戒备。一个提着霰弹枪的矮壮匪徒在不远处来回踱步,不时朝黑暗里啐一口唾沫。
凯斯的目标不是营地,也不是那个俘虏,至少不完全是。他绕到了营地侧后方,那里停着那辆最显眼的、焊接着重机枪的皮卡。油箱盖在车身一侧,被一块粗糙切割的钢板半掩着。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他像壁虎一样贴在冰冷粗糙的车体上,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动静。浓烈的机油味、劣质燃料的刺鼻气息和车体散发的余热混合着,几乎让他作呕。不远处,那个被捆着的俘虏又挨了一下,闷哼声被匪徒们更大的哄笑淹没。凯斯趁机从腰间摸出一个小东西——那是一个他从断桥镇带出来的、用废弹壳和一点点稳定化合物自制的简易燃烧装置,扳手曾评价“只能用来点烟,而且可能会把脸炸黑”,但结构简单,没有电子信号,不会被匪帮那辆怪物卡车上的干扰器探测到。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简陋的装置卡在油箱盖的缝隙里,用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连着拉环,另一头延伸出来,系在车底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然后,他从地上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其中一块最大的,狠狠砸向营地另一侧、远离俘虏和车辆的一堆空油桶!
“咣当——哗啦啦!!!”
巨响在寂静的废墟边缘格外刺耳,瞬间压过了匪徒们的喧哗。
“什么声音?!”
“操!那边!”
“谁?!”
“抄家伙!”
匪徒们一阵鸡飞狗跳,咒骂声和拉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个放哨的,都被吸引了过去,紧张地用枪口对准发出响声的黑暗区域。几个胆子大的开始朝那边小心地移动、探查。
就是现在!
凯斯没有浪费一秒钟。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从车后闪出,几乎是贴着地面,窜向了捆着俘虏的那棵枯树。俘虏似乎也被巨响惊动,茫然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凯斯在阴影中快速接近的眼睛。俘虏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但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惊疑,随即变成了更深的困惑和警惕。
凯斯没时间解释,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另一只手已经摸出从断桥镇带出来的、仅有的一把小折刀——刀身锈迹斑斑,但刃口被扳手磨过,还算锋利。他蹲下身,开始快速切割绑在俘虏手腕上的粗粝绳索。绳索很结实,割起来很费劲,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边擂鼓,也能听到匪徒们在那边翻找、叫嚷,随时可能有人回头。
“你……”俘虏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开口,声音沙哑干裂。
“别出声,想活就跟我走。”凯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上不停。终于,绳索“嘣”的一声断开。俘虏的手腕早已被勒得血肉模糊,他闷哼一声,试图活动僵硬的手臂。
几乎就在同时,营地那边传来一声怒骂:“妈的!没人!是石头!上当了!”
凯斯心头一紧,知道时间不多了。他一把拽起俘虏——这人比他想象中还要轻,几乎没什么重量——低吼:“跑!往那边!”他指了一个与来时相反、更靠近枯树林深处的方向。
两人刚冲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匪徒的吼叫:“操!那杂种跑了!”
“在那边!抓住他!”
“开枪!别让他跑了!”
子弹开始呼啸着飞来,打在周围的泥土和树干上,噗噗作响,木屑纷飞。俘虏跑得跌跌撞撞,凯斯不得不半拖半架着他。身后,匪徒的怒吼和脚步声迅速逼近,引擎也开始轰鸣,车灯骤然亮起,光柱如同惨白的触手,在黑暗中胡乱扫射。
“分开!你往左!”凯斯猛地推了俘虏一把,自己则转向右侧,同时用尽力气大喊:“这边!他在这边!” 他将几块石头奋力扔向自己跑的方向,制造更大的声响。
这一招起了些作用。大部分追兵和一辆车的灯光被凯斯吸引过来。但仍有至少两三个匪徒追向了俘虏那边。
凯斯拼命奔跑,利用废墟的断墙残垣作为掩体,不断改变方向。子弹追着他的脚步,在身后溅起一连串尘土。他感到肺像着了火一样疼,旧伤口也在剧烈的奔跑中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不能停。
他必须把他们引到足够远的地方,给小虫争取时间,也给自己创造脱身的机会。他记得绕过一片半塌的厂房,后面有一条较深的排水沟。
就在他即将冲进厂房阴影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从侧面猛地扑来!是个脸上有刺青的匪徒,动作迅猛,手里反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猎刀,直刺他的肋部!
凯斯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求生本能驱使。他猛地拧身,用左臂去格挡,同时右手紧握的锈蚀钢筋顺势横扫!
“嗤啦!” 猎刀划破了凯斯左臂的衣物和皮肉,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但他横扫的钢筋也重重砸在了匪徒的肩胛骨位置,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匪徒痛呼一声,动作一滞。凯斯趁机一脚踹在他小腹上,将他蹬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厂房的阴影,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旁边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
沟不深,但满是黏滑的污物和垃圾。他摔进去,污水瞬间浸透了衣裤,恶臭直冲鼻腔。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蜷缩在沟壁下,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从头顶掠过。
“妈的!跑哪去了?”
“这边看看!”
“去那边找!”
“他跑不远!”
手电光柱在头顶扫过,几次差点照到他。凯斯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握紧了手里的钢筋,如果被发现,这就是最后的搏命工具。
幸运的是,匪徒们似乎认为他跑进了厂房深处,大部分追兵涌了进去,留下两个在外围骂骂咧咧地搜索。过了一会儿,进去的人空手而出,骂声更响。
“操!让那杂种溜了!”
“还有那个老的!追到没?”
“没影了!林子太黑!”
“妈的!晦气!回去!别耽误了正事!”
匪徒们似乎有什么“正事”要办,或者觉得为了一个半死的俘虏和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浪费太多时间不值,骂骂咧咧地开始往回撤。脚步声和引擎声逐渐远去。
凯斯又等了足足十分钟,直到周围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匪帮车辆离去的声音,才艰难地从臭水沟里爬出来。左臂的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混着污水,更容易感染。他撕下一截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胡乱包扎了一下。浑身湿透,沾满恶臭的泥污,寒冷和疲惫一阵阵袭来。
但他还不能休息。小虫还在等。那个俘虏……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回摸,绕了一个大圈,避开匪帮营地可能的方向,朝着和小虫约定的藏身点靠近。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不仅仅是体力透支,更是因为不确定。小虫是否安全?匪帮有没有发现她?那个俘虏是死是活?
当他终于接近那片藏身的混凝土碎块堆时,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发出两声短促的、类似夜枭的叫声——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没有回应。
凯斯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紧钢筋,一点点靠近。然后,他听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衣物摩擦的声音。
“小虫?”他压低声音。
碎石后面,一个身影猛地探出来,正是小虫。她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眼睛亮得吓人,手里的左轮直指声音方向,直到看清是凯斯,才猛地放下枪,扑了过来,又硬生生在碰到他之前停住,因为他身上实在太臭了。
“凯斯!你……你回来了!你受伤了?”小虫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颤抖,又惊又喜。
“我没事,皮外伤。”凯斯松了口气,随即问,“那个俘虏呢?有看到他过来吗?”
小虫摇摇头,指向另一个方向:“没有。但我听到那边有动静,好像有人摔倒,还有……闷哼声,后来就没声音了。匪帮的人往那边追了一段,又骂骂咧咧回来了。他……他会不会……”
凯斯的心又悬了起来。他示意小虫待在原地警戒,自己朝着小虫指的方向,借助微弱的星光,仔细搜索过去。
走出不到五十米,在一丛干枯的、带刺的灌木后面,他发现了那个俘虏。那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凯斯心中一凛,小心地靠近,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没反应。他蹲下身,将人翻过来。俘虏脸色灰败,嘴唇干裂,额头上有一块新鲜的瘀伤,可能是逃跑时摔倒撞的。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他还活着,但昏迷了。
凯斯检查了一下,除了手腕的勒伤、额头的新伤和满身的旧伤,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可能是体力耗尽加上惊吓,晕过去了。他注意到,那人脖子上那个奇特的金属吊坠还在。
他吃力地将俘虏背起来——轻得可怕——快步回到了小虫的藏身处。
“他还活着,晕过去了。”凯斯简短地说,将俘虏放下。
小虫赶紧拿出水囊,小心地给俘虏喂了点水。清水润过干裂的嘴唇,俘虏的喉咙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起初,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充满了恐惧和茫然,直到聚焦在凯斯和小虫身上——两个同样狼狈、满身污秽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匪徒。
“你们……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救你的人。”凯斯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不过,你最好告诉我们你是谁,为什么被‘碎骨者’抓住,还有,”他指了指俘虏脖子上的吊坠,“这个是什么?”
俘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摸吊坠,但手腕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他看了看凯斯,又看了看旁边紧握左轮、一脸警惕的小虫,似乎在做某种评估。最终,或许是救命之恩,或许是走投无路,他低哑地开口:
“我叫……老雷。以前是‘掘洞人’……”他看到凯斯和小虫茫然的眼神,补充道,“一个……到处找战前遗迹、挖东西换钱的小团体。后来散了。这个,”他摸了摸吊坠,“是信物。‘信标’的信物。”
“信标?”凯斯皱眉。这个词他第一次听说。
老雷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一个……地方。一个传说。有人说在裂谷东边,靠近‘发光海’边缘的某个地方,有个还能用的战前通讯塔,或者信号站。那里有时候会发出有规律的光,或者微弱的信号。有些人认为那里是希望,是出路,管它叫‘信标’。但也有人说,那是陷阱,是更可怕的东西。”他苦笑了一下,“‘掘洞人’里有人信这个,做了些这种吊坠,算是……认同吧。我留着它,只是个念想。”
“那些匪徒为什么抓你?”小虫问。
“他们……在找向导。”老雷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们想去‘塌方区’,就是东边那片被地震和爆炸搞得一塌糊涂、据说有鬼的地方。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以前跟队伍去过那片的外围,就抓了我,让我带路。我不肯,他们就把我当沙包打……”他顿了顿,看着凯斯,“你们……你们也是要去东边?”
凯斯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知道‘塌方区’的情况?扳手说的‘会发光的眼睛’,‘吃人的光’,是真的?”
听到“扳手”这个名字,老雷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没多问,只是脸色更白了几分:“‘塌方区’……那地方很邪门。我没深入过,只在外围转过。里面地形复杂得要命,到处都是随时会塌的坑道、裂缝。晚上……晚上确实能看到一些绿幽幽、蓝汪汪的光,在坑道里飘,像眼睛。靠近那些光的东西,有时候就……就没了。不是烧没了,是像被什么东西‘吞’了一样,原地消失,连灰都不剩。我们队里当年有个不信邪的,非要凑近看……结果……”他打了个寒噤,没再说下去。
凯斯和小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扳手没撒谎,那地方比想象中更危险。
“你去过外围,知道有相对安全点的路吗?或者,绕过‘塌方区’的可能?”凯斯追问。
老雷摇摇头,又点点头:“完全绕过很难,‘塌方区’范围不小,另一边是辐射更厉害的污染带和裂谷的陡壁。但……如果非要进去,有些老矿洞的支线,可能还能走,但那些路更绕,而且几十年了,不知道塌了没有,里面也可能有东西。”他看了看凯斯,“你们非去不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路。”
“我们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凯斯沉声道,没有多做解释。他拿出那瓶所剩不多的药粉,示意小虫给老雷手腕的伤口撒上一些,又分了点水和营养膏给他。
老雷默默接受了,缓慢地咀嚼着那点可怜的食物,恢复着体力。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了一些:“你们救了我一命。‘碎骨者’那帮杂种往东边去了,他们也要去‘塌方区’,可能有什么目标。如果你们非要穿过那里,最好赶在他们前面,或者等他们过去。被他们撞上,比碰到‘发光的眼睛’好不了多少。”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小块脏兮兮的、似乎是人造革材质的东西,上面用烧黑的木炭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这是我以前凭记忆画的,外围一点的情况,还有我以为的、可能能走的矿洞入口。不一定对,但……总比没有强。”
凯斯接过那块“地图”,仔细看了看。线条确实潦草,但大致方位和几个标记点,和扳手地图上的某些区域能对应上,还多了一些矿洞的标注。这或许能帮上忙。
“谢谢。”凯斯将这块皮子小心收好。
老雷摆摆手,挣扎着想站起来:“我休息一下,自己想办法回西边去。你们……保重吧。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真的到了‘信标’,替我……看一眼。”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有渴望,也有深深的恐惧。
凯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和老雷只是萍水相逢,互相利用了一点信息,之后的路,只能各走各的。
老雷吃了点东西,喝了水,体力恢复了一些,对凯斯和小虫点了点头,转身,有些踉跄地没入了废墟的阴影,朝着西方,朝着相对熟悉的荒原走去,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凯斯和小虫也收拾起所剩无几的行装。匪帮虽然暂时离开了,但这里依然不安全。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按照老雷给的信息,以及扳手的地图,继续向“塌方区”进发。前方的路,显然更加未知,也更加危险。不仅有诡异致命的自然(或者说非自然)现象,还有凶残的“碎骨者”匪帮。而他们怀揣的秘密,那个冰冷的tc-7模块,究竟会把他们引向何处?
夜色更深了。两人再次踏上旅程,身后是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前方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以及黑暗中可能闪烁的、致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