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像一场迟来的春雨,一夜之间洒遍了干涸的神州大地。
柳树湾村的男女老少,像是提前过了年。家家户户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那压抑了十年的沉闷空气,终于被彻底搅散,村里的喇叭不再播放哀乐和语录,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地方戏曲。
人们奔走相告,将这个好消息从村头传到村尾,又从田埂传到江堤。压在心头的大石头被搬开了,整个村子都活了过来。
拨乱反正的浪潮,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各个角落。
刘翠花官复原职,重新坐回了公社副书记的办公室。蔡梅、林曼依这些当年被迫离开岗位的人,也陆陆续续收到了返回原单位的通知。文志远也回到了杨柳公社,成为书记。
仿佛一夜之间,一切都回到了它本该有的轨道上。
孙大成家的小院里,也一扫前些日子的沉寂。刘翠花每天哼着小曲,走路都带着风。可孙大成脸上的喜色,只维持了短短几天,便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所取代。
他担心他的哥哥,孙军长。
运动结束了,所有人都平反了,恢复工作了,可他哥哥,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消息都没有。
孙大成再也坐不住了。他第一次没顾上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扔下锄头,一路小跑冲进了公社大院,直接闯进了刘翠花的办公室。
“给我接军区的电话!”
他声音又粗又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刘翠花正在看文件,被他吓了一跳,但看他那副急赤白脸的样子,知道他是真急了,没跟他计较,立刻拿起桌上的手摇电话,费了老大劲儿,总算接通了西北军区。
孙大成一把抢过听筒,对着那头吼道:“我找孙军长!我是他弟弟孙大成!”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客气而疏离:“首长好,孙军长有秘密任务外出,目前不在军区。”
“秘密任务?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孙大成一连串地追问。
“对不起首长,这属于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啪嗒”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孙大成捏着冰冷的听筒,愣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憋闷得发慌。秘密任务?这种鬼话他听得多了!当年多少人就是以“秘密任务”的名义被带走,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他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转身又对刘翠花吼道:“接京城!给我接周卫国家里的电话!”
电话再次接通,这次是孙月接的。
“月月,你大伯呢?你知不知道你大伯去哪了?”
孙大成劈头盖脸地问道。
电话那头的孙月顿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爸,大伯他……他挺好的,就是去下面考察去了,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考察?考察什么?你到底能不能给我一句实话!”
孙大成彻底急了,声音大得整个办公室都能听见。
“运动都结束了,别人都回家了,我哥反而失踪了?这他妈叫什么事!”
他想不明白,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转头对着刘翠花,眼睛通红:“你呢?你也不知道?他走之前,不是还跟你通过气吗?”
刘翠花被他问得一脸委屈,连连摇头:“我这次是真的不知道。大成,你先别急,军长他身居高位,肯定有他的安排,不会有事的。”
“我能不急吗?那是我亲哥!”
孙大成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最后猛地停下来,牙一咬,心一横。
“不行!我得去找他!去西北军区!我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他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孙大成!你给我站住!”
刘翠花急了,连忙起身拦住他。
“你疯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你跑到军区去闹,不是去添乱吗?”
就在两人拉扯不下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急促得像是催命。
刘翠花甩开孙大成的手,快步过去接起电话:“喂,哪位?”
她只听了半句,脸色就变了,连忙把听筒递给孙大成,压低了声音道:“快!是你哥!”
孙大成浑身一震,一把夺过电话,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沉稳却又带着一丝疲惫和急切的声音。
“大成,是我。”
“哥!你到底在哪儿?你……”
“听我说!”
孙军长打断了他。
“不要冲动,我真的有秘密任务在身,不方便跟你细讲。你在家里,照顾好翠花,耐心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似乎还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响,听不真切。
“可是哥……”
孙大成还想再问,可电话那头根本不给他机会,匆匆说完那句,就直接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传来。
孙大成一句话卡在喉咙里,硬是没有说出来。他举着听筒,整个人都僵住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南边境,一个名叫普朋村的偏僻山寨里,孙军长放下了电话,脸色铁青。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老兵。他站在村口的山坡上,举着望远镜,望向国境线的另一侧。
那里,曾经也是中国的村庄,如今却飘着异国的旗帜。
“狗日的白眼狼!”
他放下望远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占我土地,杀我民众!跟这帮畜生,讲理是没用的!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身边一个年轻的参谋低声道:“军长,刚刚得到消息,对面又朝我们这边的农场开了几枪,幸好没伤到人。”
孙军长没有说话,只是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个落后闭塞的山村,十年大运动的狂风似乎都没怎么刮到这里。然而,国境线对面时不时响起的炮火和枪声,却让这里的村民活在恐惧之中。邻近的几个村寨,已经被对面蚕食占领,那里的村民拖家带口,逃到了普朋村避难。
他这次过来,就是奉了最高指示,秘密调查边境的实际情况,勘察地形,为未来那场不可避免的自卫反击战,做好最万全的准备。
这件事,事关国家战略,是最高机密,自然不可能告诉他那个脾气火爆的弟弟。
……
柳树湾村。
孙大成虽然不知道哥哥到底在干什么,但那通简短的电话,让他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可心安了,人却更烦躁了。
作为一个曾经在枪林弹雨里滚过的老兵,他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从哥哥那急促的语气和背景的杂音里,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要打仗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迅速生根发芽。他不知道会在哪里打,不知道会和谁打,但他就是知道,一场战争,不远了。
他平反了,洗刷了多年的冤屈,他想为这个国家再做点什么。可他就像一头有力气却找不到地方使的蛮牛,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被困在这片土地上。
他把所有的憋闷和烦躁,都发泄到了地里的土疙瘩上。
开春后,他带着三队的社员们在田里干活,比谁都卖力。他抡起锄头,像是跟土地有仇,一下一下,把土块刨得粉碎,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刘翠花没能如愿怀上孩子。
这两年,她跑遍了附近的乡镇,求了不少偏方,王郎中也给她开了一副又一副的草药,喝得她嘴里整天都是苦的。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如今,她已经快五十二岁了。她知道,这辈子,她恐怕都等不来那个她和孙大成的孩子了。
希望,彻底变成了绝望。
这天下午,她作为公社副书记,下来视察春耕情况,正好走到三队的地头。她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中格外扎眼的孙大成。
他赤着膊,一身虬结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锄头在他手里像是没有重量,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股要把地砸穿的狠劲。
刘翠花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个依旧健硕得像头公牛的丈夫,再想想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心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酸楚和委屈,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埋头猛干,连她来了都没抬头看一眼,心里的火气也跟着上来了,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拔高了。
“你跟这地有仇吗?问你话,你也不吭声!”
孙大成正干得起劲,满脑子都是哥哥的电话和那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嗓子吼得一愣,抬起头,看到是她,心里的烦躁顿时找到了宣泄口。
“说什么?说个屁!”
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冲着田埂上的刘翠花就喷了回去。
“老娘们家家的别在这唧唧歪歪!没事就回你的公社去,别耽误老子干活!”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吼得地动山摇。
周围正在干活的社员们,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怪物似的看着这边。有准备看热闹的,也有准备上来劝架的。
刘翠花穿着一身干净的干部装,下来走访,代表的是公社的脸面。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当着这么多社员的面,一点情面不留地,把一口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
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站在田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和难堪,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