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湾村的夏夜,总是格外宁静。月光洒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刘翠花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月光,缝补着外孙的衣裳。周东东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一丝泪痕,白天又因为想爸爸哭了一场。
孙月端着一盆水走出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刘翠花旁边。“姨,别缝了,早点歇着吧,伤眼睛。”
刘翠花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看着挂在天边的那轮明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爹在云南,能不能看到同一个月亮?”
这已经是孙大成走的第六个月了。除了刚到部队时,托他那个军长弟弟孙大来拍来的一封电报,说人已平安到达,便再无音讯。
电报只有寥寥几个字,连句问候家常的话都没有。
刘翠花嘴上埋怨着这个死老头子没良心,心里却像是悬着一块石头,一天比一天沉。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在那边,吃得好不好,睡得暖不暖,有没有遇到危险。那个地方,毕竟是战场。
“姨,您就放宽心吧。”
孙月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大伯是军长,爹在他眼皮子底下,能出什么事?兴许是部队纪律严,不让随便通信呢。”
话是这么说,但孙月自己心里也没底。她了解自己的父亲,那股子犟脾气上来,别说是军长哥哥,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去云南,绝对不是去享福的。
“但愿吧。”
刘翠花幽幽地说了一句,又低下头,拿起针线。只有让自己的手不停地动着,她心里的慌乱,才能稍微平复一些。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孙大来,正坐在军部的作战室里,手里捏着一份刚刚从前线送回来的战报,脸色铁青。
战报的内容很简单:“猎隼”小队在“鬼见愁”区域遭遇敌军一个加强排的兵力围攻,全队陷入苦战,伤亡不明,请求支援。
“伤亡不明?”
孙大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跳了起来。
“这都过去十二个小时了!为什么还是伤亡不明?!派出去的支援部队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站在他面前的参谋长,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报告军长,那片区域地形复杂,又是雷区,支援部队推进速度很慢。而且……而且今天凌晨,那片区域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我们怀疑,‘猎隼’小队可能……可能已经……”
“可能什么?!”
孙大来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天亮之前,必须给我找到他们!”
“是!”
参谋长敬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作战室里只剩下孙大来一个人。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才点着。他看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目光落在了“鬼见愁”那三个字上,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答应孙大成那个荒唐的请求。他这个弟弟,倔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自己却亲手又把他推回了战场。
如果孙大成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将来怎么去见地下的爹娘?怎么去跟他那个苦命的弟媳交代?
孙大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个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流血不流汗的铁血军人,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惧。
而此时,在“鬼见愁”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山林里,战斗已经结束了。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满地的尸体上,泛着一层惨白的光。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引来了林中的食腐动物,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王猛靠在一棵树上,胳膊上缠着一块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上面已经浸透了鲜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这片修罗场一样的景象,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们活下来了。
在孙大成的带领下,他们这支几乎被打残的队伍,竟然奇迹般地全歼了数倍于自己的敌人。
王猛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孙大成就坐在那堆尸体中间,背靠着一具还未僵硬的敌军尸体,手里拿着一个缴获来的水壶,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着水。
他的军装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被鲜血和泥土染成了暗红色,脸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
他看上去很平静,就像一个刚刚干完农活的老农,坐在田埂上歇脚。可王猛和剩下的几个队员都知道,就在刚才,这个老人爆发出了怎样恐怖的战斗力。
他们亲眼看到,孙大成一个人,一把匕首,在敌群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他的每一次挥刀,都精准而致命。
那些平日里凶悍残忍的敌军特工,在他面前,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那不是搏斗,那是屠杀。
直到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孙大成才停了下来。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浑身浴血,像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然后,他就那么平静地坐下了,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老……老班长……”
王猛挣扎着站起来,想走过去,腿一软,又跌坐回地上。他失血太多,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孙大成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他的眼神,不再是战斗时的疯狂和暴戾,而是恢复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或者说,是空洞。
他看了一眼王猛,又看了一眼其他几个幸存的队员,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挂了彩,一个个狼狈不堪。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猴子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上。
孙大成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猴子的尸体旁,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想帮猴子合上那双圆睁的眼睛,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放弃了,只是静静地看着猴子那张年轻的、还带着一丝惊愕的脸。
“噗通”一声。
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面不改色,在尸山血海里闲庭信步的老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猴子的尸体前。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就那么跪着,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王猛和剩下的队员们都看呆了。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一股巨大的悲伤,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攫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脏。
他们也挣扎着,想要跪下,却被孙大成一声沙哑的低吼制止了。
“都给老子站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兵,就要有个兵的样子!死了,也得站着死!”
说完,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猴子身边,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猴子的尸体背到了自己那已经不再挺拔的背上。
“我们……回家。”
他沙哑地说道。
他背着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他的步伐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王猛和剩下的几个队员,互相搀扶着,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没有去帮他,因为他们知道,这是老班长在用自己的方式,送战友最后一程。
这支残破的队伍,就像一群从地狱里归来的幽灵,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里。
一年后。军区总医院。
孙大成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那棵已经抽出新芽的柳树,眼神有些飘忽。他在医院已经住了快一年了。
那次战斗,他虽然活了下来,但身上也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最重的是背上的一处贯穿伤,差一点就伤到了脊椎。
这一年里,“猎隼”小队的名号,在整个边境线上,成了一个传说。
他们这支屡立奇功的队伍,经过休整和补充后,由王猛接任队长,继续活跃在丛林里。
他们先后参加了法卡山、扣林山区的拔点作战,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插进敌人最柔软的腹部。边境线上,敌人小股部队的渗透和骚扰,渐渐销声匿迹。
孙大成虽然没能再回到战场,但他却成了“猎隼”小队所有人心中的精神图腾。
每次出任务前,王猛都会带着新队员,来病房里看他。他们不叫他顾问,也不叫他老班长,而是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师父。”
孙大来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兄弟俩的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孙大来坐在一边削苹果,孙大成看着窗外发呆。
“仗……快打完了。”
这天,孙大来削好一个苹果,递给孙大成。
孙大成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大的要来了?”
“嗯。”
孙大来点了点头。
“上头下了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把他们打痛,打怕。让他们知道,中国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动。”
孙大成沉默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即将爆发。那将是真正的血肉磨坊,尸横遍野。
“那……我也该走了。”
孙大成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淡淡地说。
孙大来愣了一下。“走?去哪儿?你的伤还没好利索。”
“回家。”
孙大成的回答简单而干脆。
“这儿没我什么事了。你打你的大仗,我回我的柳树湾,种种地,带带外孙。你那个兵,我当过了,瘾也过了,够本了。”
孙大来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弟弟这颗漂泊了半生的心,终于想要靠岸了。
这一年里,他身上那股子凌厉的杀气,渐渐被一种乡土的温和所取代。他又变回了那个来自皖南乡下的老农,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些谁也看不懂的东西。
“我……派人送你。”
孙大来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不用。”
孙大成摆了摆手。
“我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去,也一个人。”
就在孙大来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的农村妇女,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她看到病床上的孙大成,又看了看旁边穿着军装的孙大来,愣在了那里。
是刘翠花。
孙大成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刘翠花看着病床上那个清瘦了不少,脸色苍白,穿着一身条纹病号服的男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把手里的网兜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往孙大成身上捶。
“你这个死老头子!你没良心啊你!你说走就走,一走就是一年多!连个信儿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家里人多担心你!你是不是想死在外面啊!”
她一边骂,一边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的拳头没什么力气,打在身上不疼,却像一记记重锤,捶在了孙大成的心上。
孙大成没有躲,也没有还嘴,就那么任由她捶打着。旁边的孙大来,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懵了。
他看着这个又哭又骂的农村妇女,又看了看自己那个一向沉默寡言、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弟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