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血雨腥风烬南郊 。
暮色四合,寒鸦归巢,残阳如血,洒在破败的庭院中。
孟瑾独坐堂前,身披一件旧青衫,袖口已磨得发白,却仍整洁熨帖。
他手中握着一卷泛黄诗稿,目光游离于字句之间,神情似有所思。
风从墙垣缺口处灌入,吹动檐下铁马叮当作响,也拂起他额前几缕灰白鬓发。
此地乃蘅娘舅父暂居之所,原是栖霞山下一间废弃书塾,砖瓦倾颓,梁柱朽裂,唯余四壁尚存。
然蘅娘素来灵巧,携婢女拾柴补牖、扫尘铺席,竟使陋室生出几分暖意。
孟瑾本为避世而来,不料途中遇雨,衣履尽湿,幸得蘅娘收留,暂寄檐下。
正叙话间,忽闻轻笑如铃,清越若泉击玉磬。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青影自竹篱外翩然而至。
青衣小婢提灯引路,身后跟着一位女子,步态轻盈如踏雪无痕。
那女子见堂中有生人,眸光微闪,转身欲避,却被蘅娘一把挽住手腕:“九娘莫走,此乃我家舅父,非外人也。”
孟瑾闻“舅父”二字,不禁抬眸凝视。
这一望,心头竟如惊涛拍岸,久久难平。
但见那女子云鬓高挽,斜簪一支白玉簪,玉质温润,隐有流光浮动;
眉如远山含翠,淡而秀逸,衬得一双秋水明眸更显清澈动人。
她面若芙蓉初绽,羞赧之际双颊晕红如朝霞浸染,低首敛衽时,袖间幽香暗浮,似兰非兰,似梅非梅,清冷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位是栖霞公孙氏之女,名唤九娘。”
蘅娘笑意盈盈,语气亲昵,“自幼与我同窗读书,情同姐妹。”
孟瑾尚未答言,九娘已轻启朱唇,声音婉转如春溪细语:“久闻先生才名冠绝江南,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言罢再拜,姿态端雅,礼数周全。
孟瑾忙起身还礼,心中却掀波澜。
他早闻栖霞公孙氏乃前明遗臣世家,世代书香,忠烈传家。
其祖曾任礼部侍郎,父亦官至监察御史,皆因不肯降清而遭贬黜,家道中落,门庭冷落。
如今子孙流散,或隐于山林,或寄身佛寺,竟连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儿也不得不寄人篱下,避祸偷安。
“九娘父祖皆明室旧臣,如今……”
蘅娘话音未落,九娘倏然转身,纤指轻掩其口,嗔道:“休要揭人短处,徒惹伤心。”
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堂内一时寂静。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三人交错的身影。
窗外枯枝轻颤,仿佛也在屏息倾听这无声的哀愁。
蘅娘吐了吐舌,笑道:“是我莽撞了。”
继而眼波流转,忽对孟瑾道:“舅父年岁虽长,然风骨犹存,才学盖世,弦断多年,未曾续娶。
若得九娘这般人物为伴,岂非天作之合?”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九娘霎时面色绯红,直透耳根,眼中羞恼交加,却又不便发作,只低声斥道:“胡言乱语!谁耐烦听你打趣!”
说罢转身便走,罗裙曳地,步履匆匆,似逃一般奔出门外。
可就在她跨过门槛那一瞬,裙角微扬,露出鞋尖一点莹光。
原是一粒南珠缀于绣鞋之上,随步伐轻轻颤动,宛如露珠悬于荷叶边缘,欲坠未坠,楚楚动人。
孟瑾怔立原地,目送那抹青影消失在夜色深处,心绪翻涌难抑。
他本以为此生已如枯木寒灰,唯余诗书相伴,孤影度日。
却不料在这荒村野舍之中,竟逢如此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惊回神思。
他低头看向案头诗稿,最上一页墨迹未干,赫然写着两句新诗: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笔力遒劲,情意绵长。他自己竟不知何时挥毫写下,仿佛冥冥中有谁执其手而成章。
忽觉窗外阴风骤起,穿破棂而入,卷动满案纸页纷飞。
其中一页飘至眼前,竟是昔日所抄《楚辞·九歌》片段:“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墨色斑驳,似被水渍浸染,又似泪痕残留。
孟瑾抬头望去,但见窗棂之外,一人影悄然伫立,面容模糊,却依稀可辨是故人朱生模样。
那人曾与他同榜登科,志趣相投,后因直言获罪,流放岭南,音信杳然。
传闻早已殁于瘴疠之地,谁知今夜竟似魂归来访?
朱生对着屋内微微颔首,唇角含笑,随即身影渐淡,融入夜雾之中,不见踪迹。
“朱兄……”
孟瑾喃喃出口,热泪几欲夺眶。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而是心魂感应。
世间多少知交零落,多少理想成灰,唯有文字与情义,能穿越生死,照亮幽冥。
蘅娘默默添了一盏油灯,轻声道:“九娘虽出身贵胄,却自幼失怙,寄居我家庵堂之中。
她精通琴棋书画,尤擅抚琴,每至月夜,必奏《广陵散》一曲,声动林木,鸟雀停鸣。
只是……此曲终了,常自垂泪不止。”
孟瑾默然良久,方问:“为何独奏此曲?”
“她说,《广陵散》乃魏晋嵇康临刑前所弹,曲中有不屈之气,亦有亡国之痛。
她父临终前曾言:‘吾辈不能救社稷于倾覆,惟留此心音,传之后世。’
故她年年习之,不敢忘也。”
孟瑾心头一震,恍然明白那夜夜琴声中的悲怆从何而来。
原来不只是个人身世之哀,更是家国沦丧之恸。
一个弱质女子,肩扛两代忠魂,以丝竹寄志,以清音守节,何其坚韧,何其凄美!
他重拾诗稿,提笔欲续,却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落下八字:
“珠藏渊底,玉韫山辉。”
翌日清晨,霜华满地。
孟瑾推门而出,见院中梅花初绽,几点粉白缀于枯枝之间,清香袭人。
忽闻远处传来琴音,清越悠远,正是《广陵散》开篇之调。
他循声而去,穿过竹径,绕过残碑,来到一处小亭。
亭中石案上横琴一张,紫檀为体,徽以金丝,古意盎然。
九娘端坐其后,十指轻拂,神情专注,眉宇间竟有一股凛然之气,全然不似昨夜娇羞模样。
她似有所觉,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先生何来?”
她轻问,语气平静。
“闻琴而来。”
孟瑾拱手,“此曲壮烈激越,非寻常儿女所能驾驭。姑娘竟能得其神髓,令人叹服。”
九娘垂眸,半晌方道:“先父常说,士可杀不可辱,曲可终不可改。我虽女子,亦愿承此志。”
孟瑾肃然动容:“令尊高义,足为世人楷模。
而姑娘守志不移,更是难得。
瑾虽不才,愿以此生余力,护持忠良之后,不让明珠沉没,寒士蒙尘。”
九娘抬眼看他,目光如水,却又深不可测。片刻后,她轻拨琴弦,奏出一段新调——不再是《广陵散》的慷慨赴死,而是《凤求凰》的缠绵深情。
孟瑾听得痴了。
阳光破云而出,照在琴弦之上,折射出七彩光芒。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十年寒窗、万里孤途、半生潦倒,皆化作春风拂面,万象更新。
他知道,自己的心,终于不再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