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冥婚夜宴缔鸳盟。
五日后月圆之夜,清辉如练,洒落荒山野径。
露水凝于草尖,寒气氤氲,朱生踏霜而来,衣袂飘然若仙。
手中湘竹扇轻摇,扇骨刻有细密符文,每动一摇,竟引得点点流萤自幽林深处翩跹而出,环绕周身,如星河垂落人间。
他立于破庙门前,朗声笑道:“文修兄,佳期已至,良辰不负。”
孟瑾正独坐禅房,听闻此语,心头一震。
窗外月色皎洁,映着他眉宇间的犹豫与不安。
他低声道:“未行纳采,未下聘礼,六礼未备其一,何以成婚?
九娘虽情深义重,然阴阳异路,岂可草率缔盟?”
言语间满是书生之执,亦藏几分怯意。
朱生推门而入,袍袖翻飞,带起一阵清风。
他从袖中取出一金丝楠木盒,雕工极精,四角嵌玉,锁扣以银丝缠绕,隐隐透出灵光。
“仆知君所忧,故早为筹备。”
言罢启盒,刹那间珠光迸射,百颗明珠滚落掌心,颗颗浑圆莹润,似含月魄;
又有鸳鸯锦十匹叠放其下,织纹细腻,双鸟交颈,寓意永好。
珠光照彻陋室,连蛛网尘灰都染上一层柔辉。
“此非人间之物,乃取自冥府珍藏,专为冥婚所备。”
朱生正色道,“九娘母命允婚,只待姑爷亲迎。若再迟疑,恐误良缘。”
孟瑾凝视那光芒流转的宝盒,心中震撼难平。
他知道,这不仅是聘礼,更是冥界对这段姻缘的认可。
终于长叹一声,点头应允。
三人夜行荒冢之间,路径崎岖,白骨隐现。
朱生执扇前导,扇上符文微闪,引动萤火为灯,明明灭灭,如引魂之幡。
一路但闻风穿碑林,呜咽似诉,偶有纸钱随风旋舞,恍若冥使送贺。
行至深处,忽见一座大宅巍然矗立,朱门高阔,匾额无字,唯两盏白纱灯笼悬于廊下,墨书“公孙”二字,笔迹苍劲却透阴寒。
门扉自动开启,无声无息,仿佛早已恭候多时。
堂上设席,中央端坐一位老妪,发如枯雪,面皮皱缩,由两名青衣婢女搀扶。
她目光幽深,声音如枯叶摩擦:“老身风烛残年,久居幽壤,不忍九娘孤魂漂泊,远嫁他乡。
今得贤婿临门,实乃家门之幸。”
语毕轻咳数声,似有血沫溢唇,却又瞬间消散不见。
孟瑾欲跪拜行礼,老妪抬手虚扶:“幽明殊途,不必拘泥俗礼。”
话音刚落,击掌三声,婢女鱼贯而出,托盘盛馔,香气扑鼻。
酒浆澄碧如春水,鲈鱼蒸得嫩白,炙肉焦香四溢,瓜果鲜润欲滴。
宾客皆静默不动,举箸不食,细看之下,方知菜肴皆由黄纸剪成,投入碗中化作虚形;
杯中酒液亦非真酿,乃是冥泉兑以魂露而成。
此乃冥宴也,只为礼数而设,非阳世口腹所能享。
丝竹骤起,笛箫合奏《凤求凰》,曲调哀婉缠绵。
屏风后步出一人,正是九娘。
红盖头覆面,身着大红嫁衣,金线绣百蝶穿花,由蘅娘亲自搀扶而出。
她步履轻盈,却不闻足音,裙裾拂地,竟不留痕。
孟瑾上前,执起同心结。
指尖相触刹那,寒意直透骨髓,似握冰雪。
然他未退,反紧握不放。
交拜之时,眼角余光掠过屏风之后,只见影影绰绰,无数幽魂列立观礼,或披麻戴孝,或断肢残躯。
眼中碧火闪烁,默默注视这场跨越生死的婚礼。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设于东厢,陈设古雅:铜镜悬壁,床帷绣鸳鸯,案上燃一对龙凤喜烛,火焰幽蓝。
合卺酒盛于翡翠杯中,泛着琥珀光泽,饮之微凉,入口却生清香,似梅子初酿。
九娘卸去凤冠,钗环轻响,乌发如瀑垂肩。
她忽然垂泪,珠串滑落襟前。
“郎君可知妾如何亡故?”
声如碎玉,凄楚动人。
原来当年于七案发,株连千家,九娘与其母同被押解进京。
途中经济南,官兵凌辱其母,母不堪受辱,撞壁而亡。
九娘悲愤交加,夺刀自刎,血溅罗裙,魂魄不得归乡,终困于此地。
“枕匣之中,犹存旧日襦裙。”
她启开缕金箱,取出一件藕色短衫,衣襟处血迹斑斑,暗褐如锈,触之尚觉湿冷。
“血腥至今未褪,每一夜辗转,皆闻母亲哭声回荡耳畔。”
孟瑾闻言恸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本以为鬼躯冰冷无情,谁知怀中之人竟有淡淡暖意,如月下薄阳,微而不灭。
九娘低语:“此乃吸纳月华所致。
每逢望夜,借天地清气,暂复生机。
郎君怀抱温热,更助我魂体凝聚。”
自此,孟瑾昼返人世,夜赴幽冥。
每至月升,便循原路前往公孙宅邸。
两人常携手漫步枫林,落叶纷飞如红雨。
九娘爱吟诗,声婉转而悲凉:“白杨风雨绕孤坟,断雁寒蛩共夕曛。
欲寄离情无雁足,空留明月照罗裙。”
孟瑾和之,词未成而泪先流。
某夜,更深露重,忽见荒冢之间有一老翁蹲坐沙地,手持枯枝,教数名童鬼习字。
沙盘之上,反复书写一个“归”字,笔画歪斜,却极为用力,似要把思念刻入黄土。
九娘驻足良久,神色黯然:“此皆思乡之魂。
生前未能还家,死后亦念故土。
‘归’字写尽千遍,终究无门可入。”
孟瑾默然,心中酸楚难抑。
每次相聚,更漏将尽时,九娘必催促:“郎君当归,莫恋此间。”
她深知阴阳有序,滞留太久,阳魂必损。
然一次孟瑾因连日奔波疲惫,在梦中贪眠迟起。直至晨钟遥响,寺僧敲门送粥,唤其姓名。
他惊醒坐起,推门而出——阳光洒落庭院,众人谈笑往来,却无人看他一眼。
低头望去,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竟淡如烟雾,几近无形!
他伸手探向窗棂光影,手指穿过光线,毫无阻隔。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已在鬼域停留过久,阳气渐衰,魂魄开始模糊。
若再不节制往返,恐将永远迷失于幽冥之间,既不能为人,亦不得为鬼。
当夜再见九娘,他强忍悲痛,告以此事。
九娘听罢,久久不语,终掩面泣下:“是我贪恋温情,误你性命。”
她取出一枚玉簪,通体乳白,内蕴月光:“此乃我生前遗物,可护阳魂。今后相见,须择朔望之交,不可频来。”
孟瑾接过玉簪,郑重收入怀中。
两人相拥无言,唯有夜风穿林,吹动红烛摇曳,映照两张依依不舍的脸庞。
自此,他们约定每月仅见两夜,一在月圆,一在月缺。虽聚少离多,情意却愈加深厚。
孟瑾始悟:世间至情,不在朝暮相守,而在心魂相系,纵隔幽明,亦能共鸣。
而那场冥婚夜宴,终成传说。
荒冢深处,每逢月满,仍有灯火隐约,丝竹依稀,仿佛那一夜的鸳盟,仍在时光之外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