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的巨响在办公室里回荡。
塞缪尔收腿,迈过门槛,目光扫过整个房间。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焦糊味、冷却的金属和淡淡煤烟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台灯在角落亮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那台名为“伦敦煤烟污染勘察与清除大使mK.III”的机器。
它的透明玻璃罩已经碎裂,蛛网般的裂纹中心是一个明显的破洞,边缘还挂着几片摇摇欲坠的碎片。内部精密的黄铜齿轮和类似肺叶的结构沾满了煤灰,如同一个老烟呛的肺,裸露的电线像黑色的肠子一样耷拉出来,一些地方还残留着烟熏的黑色痕迹。
它静静地瘫在那里,从一件倾注心血的造物变成了一堆庞大而悲哀的废铁。
然后,塞缪尔看到了福葛。
福葛他此时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台报废的机器前,身姿依然笔挺,穿着那件沾了些许油污的米黄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他正准备向来宾介绍他最伟大的发明。
但他僵硬的背影和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出卖了真实情况。
塞缪尔的闯入似乎吓了他一跳,他的肩膀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转身。
埃利亚斯跟在塞缪尔身后进入房间,他湛蓝的眼睛迅速扫过破碎的机器和福葛的背影,眉头微蹙,安静地靠在门框上,选择了观察。
“福葛。”塞缪尔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福葛的身体又僵持了几秒,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维持着政员所佩戴的平静面具。但这种平静是空洞的,像一面打磨光滑却映不出任何影像的金属。
他的眼神失去了所有光彩,那双曾经燃烧着执着火焰的青绿色眼睛,此刻像是两口枯井。
之前的执着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一种认命般的虚无。
他看了看塞缪尔,又看了看埃利亚斯,嘴角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但最终失败了。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堆破碎的零件上。
“啊……塞缪尔,埃利亚斯……”他每个字都像是从废墟里费力挖出来的,“你们……看到了。”
塞缪尔没有接话,他走到机器残骸旁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一块掉落的碎玻璃。他的目光在福葛和机器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定格在福葛脸上。
“我看到了。”塞缪尔走到他面前,站定,目光直视着他空洞的双眼,“但我不是来看你这副模样的。伦敦的雾还没散,外面的人还在咳嗽。”
福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你待在这里,盯着它,”塞缪尔指了指那堆废铁,“能盯出什么?一台新的机器?还是能让你心里好过点?”
“没错,我……必须……”福葛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呓语,“必须再做一台……更好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时间了,福葛。”塞缪尔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时间已经被你炸没了,就在十字街,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句话让福葛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塞缪尔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
“而现在呢?就因为你的机器炸了?福葛,你是伦敦清洁大气委员会的负责人,是‘雾行者’,不是个一碰就碎的玻璃艺术家。倒下之前,想想你肩上的责任。”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放缓,但依旧如铁砧般坚定:“看看你自己。你现在站直了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你的眼睛红得像熬干了油的火炬。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图纸和零件,而是一张床,和至少十二个小时的真正睡眠。”
“你现在留在这里,对着这堆碎片,除了把自己最后那点精力耗干,还能做什么?指望它们自己跳起来拼好吗?”
福葛下意识地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被说中的茫然和挣扎。
“听着,”塞缪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务实态度,“你现在的状态,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包括你自己。你需要休息。”
他朝门口的方向偏了下头:“回家去,福葛。或者去任何一个能让你躺下的地方。把门锁上,别想报告,别想机器,别想雾霾。天塌下来也等你脑子里的蜂鸣声停了再说。”
福葛怔怔地看着塞缪尔,又缓缓转头看向那台失败的“大使”,眼中最后一点虚浮的光彩也彻底黯淡下去。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压垮了他的肩膀,他微微佝偻下腰。
塞缪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注视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福葛终于极其缓慢地拖着脚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他没有再看塞缪尔,也没有再看那台机器,只是低着头,一步步地、缓慢地走向办公室门口,融入了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塞缪尔站在废墟般的办公室中央,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目光再次落在那堆报废的金属和玻璃上,眉头锁紧。
他知道,眼前的烂摊子和伦敦上空越来越重的迷雾,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暂时离开而有任何改善。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一直倚在门框上、沉默观察的埃利亚斯。后者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洞察,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看够了?”塞缪尔开口,声音里带着行动前的冷硬,“他的戏份暂时结束了。现在,该我们了。”
埃利亚斯的嘴角勾起一个看不出情绪的弧度。
“一场相当精彩的……心理疏导。或者说,外科手术式的情绪切除。”
他微微歪头,目光扫过那堆残骸,“那么,医生,接下来你打算切开谁的病灶?”
塞缪尔思绪下沉,“这座城市。”
等到这句话沉淀一会,他继续补充道:“伦敦的雾霾越来越重,病倒的人越来越多。福葛的机器成了一堆废铁,而我们对雾里那个东西……”塞缪尔顿了一下,“几乎一无所知。”
埃利亚斯微微歪头,语气带着惯有的审慎:“一无所知或许过于悲观了,我们至少知道它非常危险,并且对福葛先生精心设计的‘玩具’毫无敬意。”
他瞥了一眼那堆残骸,“但你说得对,我们缺乏决定性的信息。比如,它究竟是什么?它的弱点是什么?它为何执着寄生于伦敦?”
塞缪尔走到破碎的机器前,又用脚踢开一块碎片,挫败感隐隐浮现:
“这些问题问得好,埃利亚斯。但答案呢?我们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答案。追踪它?我试过了,结果差点无法和你在此对话。设陷阱?我们连它喜欢什么饵料都不知道。”
“或许它喜欢的饵料……正是这座城市本身?”埃利亚斯轻声推测,目光扫过窗外昏黄的天空,“这无尽的雾,这沉淀了百年的污秽。也许它并非外来者,而是从这片土壤里滋生出的某种东西?”
“滋生?像蘑菇一样?”塞缪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的嘲讽,“然后呢?我们该怎么对付一朵……巨大的、有毒的、会移动的‘蘑菇’?用更多的光去照?如果它躲进更深的地下呢?”
埃利亚斯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没有答案,塞缪尔。我的专业是情报,不是驱魔。缺乏足够的信息,任何计划都只是赌博。”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无力的沉默。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核心:在缺乏关键信息的情况下,所有的行动都可能是徒劳,甚至会更糟——
直到关于这些问题的无力沉默,被走廊上传来的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打破。
牙仙女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是一身棕色的大衣,目光平静地扫过被暴力破坏的门板,以及门框上留下的清晰脚印,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惊讶的神情。
她迈步走进办公室,视线先是落在中央那台报废的机器残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塞缪尔和埃利亚斯。
“我来时在街上看到了福葛先生,”牙仙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看上去……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但至少,他的步伐是有一个确定的方向。”
她顿了顿,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继续说道:“就他目前的状态而言,离开这间被失败气息填满的办公室,是一件好事。我很乐意看到他终于选择了休息,尽管是以这种方式被劝离。”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堆破碎的玻璃和黄铜构件:“持续凝视无法改变的失败,除了消耗所剩无几的心神,对健康毫无益处。尤其是在这种……连空气都带着焦糊味的环境里。”
塞缪尔迎着她的目光,直接切入正题:“我们正需要你的专业判断,女士。伦敦的雾霾在加剧,病倒的人越来越多。福葛的机器成了废铁,而我们,”他看了一眼埃利亚斯,“对雾里那个东西的了解,并不比几天前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