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清冷的山风包裹了三人,带着一丝醒神的寒意。
约瑟夫老人沉默地佝偻着背,步履略显蹒跚地引着塞缪尔和讣告人穿过教堂前的小广场,走向一侧拴马石旁停着的一辆旧式轻便马车。
车夫是个裹着厚旧外套、帽檐压得很低的老汉,正抄着手靠在驭座上打盹。听到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约瑟夫老人走上前,用方言低声对车夫交代了几句,指了指东边的方向。车夫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明白了,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
约瑟夫老人这才转身,对塞缪尔和讣告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上车。他自己则颤巍巍地踩着小梯,坐在了敞篷车厢的前排,与车夫背对。
塞缪尔侧身示意讣告人先上。她微微颔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罩着玻璃的骨灰盒,动作轻缓地登上马车,在靠里的位置坐下,将盒子平稳地置于膝上。
塞缪尔随后跟上,在她身边坐下。木质座椅随着他们的重量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车夫在外头轻喝一声,甩了下缰绳。马车轻轻一颤,随即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辘辘的声响,开始缓缓移动。
……
轮下铺砌整齐的碎石路渐渐被颠簸的土路取代。瓦杜兹小镇那些色彩柔和的建筑外墙、整洁的窗台被迅速甩在身后。
道路两侧,精心修剪的花园和屋舍渐渐稀疏,让位给大片在微风中起伏的草场。木栅栏将绿地分割,偶有牛羊在其间低头啃食。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与湿润泥土的原始气息,取代了小镇的石砖与煤烟味。
更远处,墨绿色的森林沿着山势铺展而上,山顶的灰白岩石在稀薄云层下显出冷硬轮廓。阿尔卑斯山巨大的身影,此刻才毫无遮拦地压入眼帘。
约瑟夫老人微微侧过身,用方言对讣告人低声说了几句,干瘦的手指指向远处山谷一片隐约可见的、被茂密树林环抱的坡地。他的声音混在风与车轮声里,模糊不清。
讣告人帽檐下的目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轻轻颔首,用同样流畅的方言简短回应了一个词,听起来像是一个地名或确认。
塞缪尔沉默地坐在一旁,他们的对话于他如同风声一样,是这片陌生环境的背景音。他无意探究,只是将视线投向不断后退的风景。
山风迎面扑来,他感受着这份远离人烟的旷野清冷,与伦敦终年不散的灰黄雾霭截然不同。
风声稍歇的间隙,老人和讣告人的交谈声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塞缪尔能听出老人语气中偶尔流露出的、仿佛回忆久远往事般的感叹,而讣告人的回应总是简洁、克制。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讣告人。她正专注地听着老人说话,侧脸在帽檐的阴影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朵白菊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异常醒目。
塞缪尔的目光在她和膝上的骨灰盒之间短暂停留,随即又转向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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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沿着愈发狭窄颠簸的土路行驶了不知多久,直到前方一片倚着缓坡的、被高大铁篱环绕的建筑群轮廓显现出来。
塞缪尔本以为目的地会是某处彻底荒废、被森林吞噬的遗迹时,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的意料。
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草坪缓缓铺展,中央矗立着一座庄园。它比塞缪尔预想中要小,但在这片山谷里,已算得上体面。
外墙是暖色调的涂料,虽然石墙爬满了藤蔓,窗框的油漆也有些剥落,可屋顶的红瓦也整齐,烟囱甚至隐约有一缕极淡的炊烟。
几扇窗户都是完好的,擦拭的很干净,反射着林间投下的微光。
环绕庄园的高大铁制篱笆虽有锈迹,却未见大的破损,入口处的双开铁门甚至新上了一把沉重的铜锁。
马车在铁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缓缓停稳。车夫嘟囔了一句,拉紧了缰绳。
约瑟夫老人率先下车,他望着庄园,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浮现出明显的诧异和困惑。他转向讣告人,用方言短促地说了几句。
讣告人捧着骨灰盒下车,静静听完老人的话,平静的眼眸看向庄园,又转向塞缪尔。
“约瑟夫老先生说,”她的声音平稳,但内容却带着不确定性,“他也很意外。他记得这里……应该早已荒废了才对。他不知道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是谁。”
塞缪尔没说话,只是再次将视线投向那座安静的、透着生活气息的庄园。风掠过草坪,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燃烧木柴的气味。
马车在铁门外停稳的声响,似乎惊动了庄园内的人。
没过多久,庄园主楼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一个系着白色围裙、身形结实的中年女佣走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警惕而非好奇,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穿过草坪,来到铁门前站定,隔着铁篱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她的目光先是在那辆寒酸的马车和车夫身上扫过,随后落在约瑟夫老人、塞缪尔以及捧着玻璃罩的讣告人身上,眉头蹙紧了。
她用当地语言快速地问了一句,语气算不上友善,更像是一种盘问。
约瑟夫老人连忙上前一步,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解释起来,偶尔回身指指塞缪尔和讣告人,似乎在说明来意。
女佣听着,脸上的警惕稍缓,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她回了几句,语速很快。
讣告人静立一旁,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女佣开合的嘴唇。待女佣话音落下,她微微侧头,用平稳的英语对塞缪尔低声道:
“她说,这处产业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买下了,是登记在册的私人财产,不对外开放。问我们有什么事,为什么停在这里。”
塞缪尔听着,目光越过女佣的肩膀,投向那座沐浴在午后斜阳下的建筑,眉头蹙紧。私人产业?这比预想的问题要复杂得多。
此时,女佣听完老人的解释,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她回头望了一眼主楼方向,随即对约瑟夫老人快速说了几句。
“她说需要去通报一声。” 讣告人的转译紧随而至,“请我们在此稍候,不要擅自进入。”
女佣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步履匆匆地沿着小径向主楼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场间一时只剩下风吹过草坪的细微声响。
约瑟夫老人望着女佣离去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他转向塞缪尔和讣告人,语气恳切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讣告人听罢,微微侧身,对塞缪尔说:
“老先生说,既然这里已有主人,且涉及私人财产,他作为教堂司祭,不便继续介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教堂午后还有杂务需要他回去打理,他必须告辞了。”
塞缪尔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布满藤蔓的庄园,然后转向老人,点了点头:“感谢您的带路,约瑟夫司祭。”
老人微微躬身,划了个十字,随后又颤巍巍地爬上马车。车夫调转马头,旧式马车载着老人,沿着来时的颠簸土路,缓缓离去。
……
不久,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再次“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
先前那名系着白色围裙的女佣匆匆返回,再次来到铁门前,脸上早先的警惕淡去些许,转而浮起一层显而易见的好奇。
她的目光越过铁门,忽略了塞缪尔这个明显的外乡人,直接落在讣告人身上并开口,似乎在询问那位引路的老人为何不见了踪影。
讣告人上前半步,帽檐微抬,平静地回应了几句,似乎解释了约瑟夫司祭因教堂事务提前离开,并表明了己方仍需造访的意图。
女佣听罢,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或者认为这并非需要她深究的问题。她动作利落地解开了铁门那把沉重的铜锁,将门向内拉开,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她侧身让开通路,对两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简短开口说了一句,大致意思是主人同意会见,示意他们跟随她进去。
塞缪尔和讣告人一前一后踏入庄园内部,脚下是一条打磨得还算平整的小路,蜿蜒通向主楼。
这段路并不长,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却足以让人感受到一种被精心打理的静谧与疏离。
很快,他们来到主楼门前。女佣引着他们踏上石阶,步入室内。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门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类似草药的干燥气息。
门厅并不宽敞,光线有些昏暗。脚下的深色木地板擦得光洁,却掩饰不住岁月的磨损痕迹。墙壁上简单装饰着几幅描绘山景的旧版画,家具不多,看起来朴实而耐用。
一切看起来都像一个打理得不错、却并不奢华的山区庄园住宅,透着一种略显古板的整洁和沉寂。
女佣没有在门厅停留,只是对他们简单示意了一下,便转身消失在通往内厅的拱门阴影里。
塞缪尔沉默地站着,目光迅速扫过门厅。讣告人则捧着玻璃罩,安静地立于一旁,帽檐下的视线平静地掠过那些油画和家具,仿佛在读取它们沉默的历史。
片刻,内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衣裙窸窣声。
一位身着深绿色丝绒长裙的妇人走了出来。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保养得宜,面容姣好,栗色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
她的步伐从容,姿态优雅,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带着审视般的讶异。
她的目光先是在塞缪尔这个陌生的、风尘仆仆的异乡人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他身旁那位手捧特殊物品的年轻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