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厅里光线昏沉,空气凝滞。
身着墨绿丝绒长裙的妇人目光在塞缪尔身上短暂停留,那审视般的讶异很快沉淀为一种客套的疏离。
她随即转向讣告人,用流畅的德语开口,嗓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主场权威。她语速平缓,用词清晰,显然考虑到听众可能并非本地人。问题无非就是礼节性的探询:为何到访?有何贵干?
讣告人微微颔首,用同样流畅的德语回应。
塞缪尔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排除在密码对话之外的雕像。那些音节于他而言,只是无意义的起伏,他只能从妇人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讣告人平静的侧影中捕捉一丝模糊的讯息。这种对信息的不对等沟通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交谈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妇人的目光偶尔会扫回塞缪尔身上,带着一种衡量与评估,但最终,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含蓄的微笑,微微颔首。
她侧身,对门厅外的女佣大声吩咐了一句。随后,妇人再次看向他们,这次用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指向内厅方向,语气比方才略显舒缓。
讣告人这时才转向塞缪尔,用英语低声转述:“她是布伦纳夫人,这里的现任主人。她请我们换个更舒适的地方谈话。”
塞缪尔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示意明白。
布伦纳夫人转身,墨绿色的裙摆拂过光洁却陈旧的地板。步履从容地引领着他们,穿过一道拱门,走向宅邸更深处。
塞缪尔和讣告人沉默地跟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更多描绘山景与狩猎的暗沉油画,空气里的草药味似乎更浓了些。
他们被引入一间小客厅。这里的氛围与门厅截然不同。
几扇高大的窗户直面着远处覆雪的山峦,将阿尔卑斯冷冽的天光大量引入,照亮了空气中缓慢舞动的微尘。
房间布置得舒适却不奢靡,几张布面沙发围绕着一个砌石壁炉,炉膛内冷灰堆积,显然已久未使用。
壁炉架上摆放着几个烧制粗糙的陶土罐,墙边立着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皮面旧书,书脊上的烫金字体大多已黯淡模糊。
布伦纳夫人在一张单人沙发前优雅转身,再次对讣告人说了几句德语,手势示意他们可以坐下。
讣告人依言在靠近书架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依旧将那个罩着玻璃的骨灰盒平稳地置于膝上。
塞缪尔选择了她侧后方的一张矮凳坐下,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到女主人,也能瞥见窗外和门口。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目光仔细地扫过书架上的书名,试图从中捕捉到任何可能熟悉的字母组合,但一无所获。
布伦纳夫人在那张单人沙发上优雅落座,墨绿色的丝绒裙摆铺展开。她没有立刻看向客人,而是先望向窗外覆雪的山峦,仿佛在整理思绪,片刻后才转回目光,看向塞缪尔。
她开口,这次用的却是清晰而缓慢的英语,带着一丝的日耳曼口音,但用词准确:
“请原谅我先前的失礼,用德语交谈。这处山谷里来访的生面孔太少,我一时忘了顾及远客的便利。”
她的语气温和,带着一种得体的歉意,目光在塞缪尔和讣告人之间流转,“这里许久没有客人到访了。二位能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一直如雕像般沉默的塞缪尔松了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他迎上布伦纳夫人随之投来的目光,颔首道:“夫人客气了,能在这里听到熟悉的语言,同样令人高兴。”
布伦纳夫人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她的视线落向讣告人膝上那被玻璃罩住的黯沉木盒,语气转为一种得体的探询:
“所以,你们此行,是为了一位朋友未竟的遗愿?”她的目光在骨灰盒与讣告人之间移动,最后再次看向塞缪尔,带着确认的意味。
“是的。”塞缪尔简短地回答。
布伦纳夫人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讣告人,语气中多了一丝了然:“我曾听人提起过瓦杜兹有一位……专注于特殊收藏的女士,经营着一处‘通灵小屋’。想必就是您了。对于您的工作,我抱有尊敬。如果有什么是我能提供帮助的,请不必客气。”
讣告人黑色的帽檐微微下压,算是默认并接受了这份礼貌的认可。
塞缪尔趁此间隙,侧头低声问讣告人:“他呢?有什么动静吗?”他的视线意有所指的投向那个玻璃罩。
讣告人目光低垂,仿佛在无声地感知了片刻,随即摇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没有。他依旧很安静,什么都不知道。”
塞缪尔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预料之中。他重新看向布伦纳夫人,决定先从更实际的问题切入。
“感谢您的好意,夫人。”他措辞谨慎,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书架和那些陶罐,“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帮助。首先是想了解,这座庄园……您在这里居住很久了吗?”
布伦纳夫人顺着他的目光也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不,并不算太久。”
她轻轻摇头,“实际上,买下这里并不是我,而是我的表哥。我只是……受托替他看管这处产业,并借此机会,暂时远离苏黎世的喧嚣,在这里享受一段宁静时光。”
塞缪尔的目光从那些黯淡的书脊上收回,他略作沉吟,决定将话题引向更深处。
“感谢您的坦诚,夫人。”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那么,关于这座庄园的前主人……您在看管期间,是否听说过什么?或者,您表哥可曾提及过他们?”
布伦纳夫人优雅地交叠起双手,置于膝上,微微摇头。“我的表哥他在为伯尔尼的联邦政府办事,具体职务我并不清楚。他极少回来,即便回来,也从不在此过夜。”
她抬眼看向塞缪尔,目光坦然:“所以,关于这座庄园的过往,我知道的并不比本地流传的轶闻多多少。”
她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里原先的主人,似乎是当地的一位贵族。后来……据说是因叛变公国而被肃清了。更多的细节,属于被尘封的往事,外人无从知晓,也最好不去探究。”
就在“肃清”这个词落下的瞬间——讣告人膝上,那个一直静默的玻璃罩内,黯沉的木质骨灰盒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讣告人覆在玻璃罩上的手背肌肉瞬间绷紧,指节下意识地收拢,稳稳压住了玻璃罩的边缘。她的帽檐纹丝未动,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塞缪尔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逝的异常。他的目光在骨灰盒和讣告人镇定的侧脸之间快速扫过,随即不动声色地重新聚焦于布伦纳夫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时,讣告人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的微小波动上引开:“关于这段往事,”她黑色的帽檐微微转向塞缪尔, “来的路上,约瑟夫司祭在马车上,确实断断续续地对我提起过一些。”
她稍作停顿,仿佛在整理那些来自老人的模糊记忆碎片。“他说,大约三十年前,这座庄园的主人——当时的哈特曼伯爵,似乎因某种未知的紧急原因,举家匆忙前往维也纳,此地便逐渐荒废。”
她的话语清晰,将破碎的信息串联起来:“直到1918年,奥匈帝国解体后,他们才再度回到这里,但似乎只是短暂居住。”
“真正的剧变发生在1923年。那时,列支敦士登正准备与瑞士签订海关条约,将国家防卫与外交事务交由瑞士代管时……”
她的声音在这里略微放缓:“当时的哈特曼先生,作为议会中颇有影响力的伯爵议员,对此条约表达了最强烈的反对。但很遗憾,他未能阻止条约的通过。”
“条约签署后不久,哈特曼家族便遭到了……清算。爵位被褫夺,产业被没收。关于他们的一切,也被迅速封锁,讳莫如深。”
她最后留下一个冷静的疑问:“按理说,反对一项条约,即便立场不同,也不应招致如此彻底的覆灭。约瑟夫司祭猜测……背后或许有我们今日已无法知晓的、更深层的因素在推动。”
塞缪尔沉默地听着,布伦纳夫人提供的“叛变”一词与讣告人转述的“反对条约”细节,在他脑中迅速拼接。
他几乎立刻想到了埃利亚斯至死守护的那枚铜戒——那件从奥匈帝国带出的“帝国遗物”。
根本没有什么复杂的阴谋。哈特曼家族覆灭最直接、最致命的原因,恐怕就是他们手中那件被觊觎的、象征着旧日帝国权威与力量的遗物。
所谓的“叛变”或“政治立场”,或许都只是夺取这件东西的借口。一场围绕权力的赤裸掠夺,被粉饰成了政治清洗。他的指尖隔着衣料,触碰到内袋里那枚指环冰冷的轮廓。
塞缪尔微微颔首,仿佛只是接受了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知识。
“原来如此。”他声音低沉,“感谢您和约瑟夫司祭提供的这些信息。这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我这位朋友的……执念根源。”
布伦纳夫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他身旁讣告人膝上那黯沉的玻璃罩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所以……这盒中之物,便是哈特曼家族最后残存的成员了。”
空气中弥漫开一阵短暂的沉默,带着对一段彻底终结的历史的无声确认。
塞缪尔目光扫过客厅里那些满载旧书的书架和窗外广阔的庄园景色,他趁势语气地自然提出请求:
“这座庄园承载了他家族的记忆。在安葬他之前,不知是否方便……让我们参观一下?尤其是那些可能还保留着旧日痕迹的区域。这或许能让他更安详地离去。”
布伦纳夫人闻言,几乎没有犹豫,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一位好客的女主人。
“当然可以。”她优雅地站起身,墨绿色的丝绒裙摆垂落, “这宅子确实有些年头了,也藏着不少故事。我很乐意带你们走走。”
她的态度坦然甚至略显热情,看不出丝毫推诿或警惕。她率先走向客厅的拱门,示意两人跟上。
塞缪尔与讣告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随即起身,沉默地跟上了女主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