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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西安,空气中飘着柳絮和淡淡的沙尘味。陕西省人民医院中医科的走廊里,孙小军白大褂的衣角随着急促的步伐翻飞,手里捏着一沓刚刚出来的化验单,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

“孙医生,3床家属又来找了。”护士小刘小跑着追上来,压低声音说,“那位老太太的儿子在护士站等着,问今天能不能给个明确说法。”

孙小军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等着。”

他快步走进医生办公室,砰地把门关上,将那些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办公室里没人——同事们要么去查房,要么在门诊,这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喘息空间。

孙小军把化验单拍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低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箭头。血常规、肝肾功能、电解质、肿瘤标志物……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除了轻微贫血。可3床那个老太太,明明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手指烦躁地插进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

3床患者,李秀兰,六十七岁,退休小学教师。三个月前因为“反复低热、乏力、食欲不振”入院。西医那边全套检查做下来,没查出器质性病变,最后转诊到中医科,美其名曰“调理”。

孙小军接手时,压根没把这病例当回事。一个老太太,体质虚弱,调理调理就好了。他开了归脾汤加减,补气养血,安神健脾。按照教科书,这方子对症得不能再对症。

一周后,李秀兰的体温倒是正常了,但乏力加重,连床都下不了了。

孙小军调整方案,改用补中益气汤,加重了黄芪、党参的剂量。又是七天,病人开始出现心慌、失眠,夜里盗汗严重,睡衣都能拧出水来。

第三次,他怀疑是阴虚火旺,换成知柏地黄丸加减。结果老太太腹泻不止,一天跑七八次厕所,人眼看着又瘦了一圈。

今天早上查房时,李秀兰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是公务员模样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没吵没闹,只是平静地看着孙小军,问:“孙医生,我妈到底得了什么病?您能不能给句准话?”

那种平静比吵闹更让人难堪。孙小军当时只觉得脸颊发烫,支支吾吾说还要再研究研究,几乎是逃出了病房。

现在,化验单就摊在眼前,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个屁!”孙小军突然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震得跳起来,茶水洒了一桌,浸湿了化验单的边缘。

他颓然坐进椅子里,白大褂的下摆垂在地上也顾不上。窗外是医院后院那棵老槐树,三月初刚冒出嫩芽,在午后阳光里泛着新绿。这景象本该让人心情舒畅,此刻却只让孙小军觉得刺眼。

他想抽根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从当上主治医师后,他已经戒了三年了——为了保持形象,为了那该死的“青年专家”头衔。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孙小军迅速坐直,整理了一下白大褂。

进来的是科里的住院医小王,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伙子,看孙小军的眼神里还带着学生对老师的敬畏。

“孙老师,王主任让您去一趟他办公室。”小王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3床家属去主任那儿了。”

孙小军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但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起身,对着窗玻璃理了理头发。玻璃倒影中的男人三十三岁,皮肤保养得宜,发型一丝不苟,白大褂笔挺——完全是成功医生的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白大褂下的衬衫腋下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小片。

走到王主任办公室外,孙小军深吸一口气,敲了门。

“进来。”

推门进去,王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一份病历。这位六十岁的老中医是科室的定海神针,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是眯着,像是随时在思考什么深奥的医理。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李秀兰的儿子。他坐在客椅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标准的坐姿。

“主任,您找我?”孙小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王主任从病历上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小孙啊,坐。这位是李秀兰女士的儿子,张先生。”

“张先生,您好。”孙小军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和张先生点了点头。

张先生回以礼节性的微笑,但笑意没到眼底:“孙医生,不好意思打扰您和王主任。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我母亲的治疗,接下来到底什么方向?”

孙小军喉结动了动:“张先生,您母亲的病情确实比较特殊。从中医角度看,属于疑难杂症,需要时间……”

“三个月了。”张先生平静地打断他,“住院三个月,换了四个方子,越治越重。孙医生,我不是医闹,我只想问一句实话——这病,您到底能不能治?”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挂钟秒针的滴答声。

王主任缓缓开口:“小孙,你把李秀兰的病历和治疗经过,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孙小军知道,这是主任在给他机会,也是在考他。他定了定神,开始复述:“患者李秀兰,六十七岁,主诉反复低热、乏力、食欲不振三月余。入院时体温37.8度,面色萎黄,舌淡苔白,脉细弱。初诊为气血两虚,予归脾汤加减……”

他尽量让自己的叙述听起来专业、系统、有条理。但说到第三次调整方案后患者出现腹泻时,他自己都听出了语气里的底气不足。

张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孙小军说完,才问:“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补气则上火,滋阴则腹泻,温阳则燥热,清热则伤阳。怎么调都不对,是吗?”

这句话精准地概括了孙小军三个月来的困境。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王主任重新戴上眼镜,翻看着病历:“小孙,患者的舌象脉象,最近一次记录是什么时候?”

“昨天查房时看过。舌质偏红,少苔,有裂纹。脉象细数,重按无力。”

“口渴吗?”

“渴,但不想喝水。”

“大小便?”

“大便稀溏,小便短黄。”

“睡眠?”

“几乎整夜不眠,说一闭眼就心慌。”

王主任点点头,又摇摇头:“阴阳两虚,气阴双亏,虚火上炎,脾肾不交……确实棘手。”

他转向张先生:“张先生,您母亲的病,在中医里属于‘虚劳’范畴的疑难症。这类病就像一块朽木,补药下去吸收不了,反而成了负担。需要非常精细的辨证和用药,急不得。”

张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王主任,我听说中医科以前有个年轻的实习医生,特别擅长治疑难杂症。叫什么来着……陈墨?他现在还在医院吗?”

孙小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王主任的表情也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自然:“陈墨医生……已经不在我们医院了。”

“哦?那他去哪儿高就了?方不方便引荐一下?”张先生问得诚恳,“我打听过,都说他看病有一套。”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孙小军感到后背的冷汗正在往下流。他死死盯着桌面上的木纹,不敢抬头。

“陈墨医生……”王主任的声音很缓慢,“他有些个人原因,暂时不行医了。张先生,您母亲的病,我们科室会全力以赴。这样,从明天开始,我亲自参与治疗,和小孙一起研究方案,您看怎么样?”

话说到这份上,张先生也不好再坚持。他起身,向王主任道了谢,又对孙小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孙小军几乎虚脱。

王主任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着镜片,很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布料摩擦玻璃的细微声响。

“主任,我……”孙小军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孙啊,”王主任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父亲最近身体怎么样?”

孙小军一愣:“还、还好。就是血压有点高,一直吃药控制着。”

“嗯。”王主任把眼镜戴回去,透过镜片看着孙小军,“我记得你进医院那年,是二十八岁吧?五年了,时间真快。”

“是,五年了。”孙小军不知道主任为什么要说这些。

“五年,足够一个医生从青涩到成熟,也足够看清很多事。”王主任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记得陈墨走的那年,你进步特别快。第二年就评了主治,第三年上了医院的青年人才计划。挺好的。”

孙小军的掌心开始冒汗。

“但是小孙啊,”王主任话锋一转,“医生这个职业,和其他职业不一样。别的职业,你可以靠关系,靠背景,靠手腕往上走。但医生不行。医生最后靠的,是手上的功夫,是治病的本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棵老槐树:“病人来找我们,是把命交给我们。治好了,他感激你;治不好,他可能就没了。这种压力,这种责任,不是头衔和职称能扛得住的。”

孙小军也跟着站起来,垂着手,像个犯错的学生。

“李秀兰这个病例,你不要有太大压力。”王主任转过身,“疑难杂症每个医生都会遇到,治不好不丢人。丢人的是,明明治不好,还不承认,还硬撑。”

“我明白,主任。”

“明天早上查房,我跟你一起去。咱们重新四诊合参,从头开始。”王主任拍拍孙小军的肩,“去吧,今天早点下班,放松放松。脸都白了。”

孙小军如蒙大赦,几乎是逃出了主任办公室。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今天格外刺鼻。几个护士推着治疗车从他身边经过,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他,立刻噤声,点头致意后快步离开。

孙小军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医院这种地方,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秀兰的儿子到处打听陈墨的事,肯定已经在科室里传开了。

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陈墨。

这个名字,他已经五年没有听人当面提起了。五年里,他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个人,忘记那个冬天发生的事。他评了先进,上了电视,成了医院重点培养的青年专家。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埋葬了,忘记了。

可现在,一个疑难病例,一个家属的询问,就把这一切都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摊在阳光下。

孙小军摸出手机,手指悬在通讯录上一个名字上方——那是卫生局的一个叔叔,他父亲的旧部。他几乎要拨出去了,想问问能不能想办法让这个张先生转院,或者至少让他闭嘴。

但最终,他没有按下去。

王主任今天的话,虽然一句重话都没说,但字字都敲在他心上。他想起父亲昨晚在电话里说的:“小军啊,你现在是专家了,做事要稳重。你王叔叔那边,能不用就不用,人情用一次少一次。”

是啊,他已经是孙医生,孙专家了。不能再像五年前那样,一出事就找父亲擦屁股。

孙小军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中的男人眼睛里有血丝,脸色苍白,哪里还有平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整理好仪容,深吸几口气,推开办公室门,朝病房走去。

3床在走廊尽头,是单人间——张先生特意要求的,说是让母亲安静休养。孙小军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

李秀兰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被子下的身体轮廓单薄得可怜。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胸口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床头柜上放着半碗粥,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膜。

张先生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低声说着什么。老太太偶尔眨一下眼睛,算是回应。

孙小军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身后两个护士的低声交谈。

“3床真可怜,越治越瘦。”

“是啊,孙医生那么厉害都没办法。”

“我听说家属今天去打听陈墨医生了……”

“嘘!小声点!”

声音远了。

孙小军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最终没有按下去。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他需要静一静,需要想一想。

医院后面有个小花园,是给患者散步用的。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孙小军找了个长椅坐下。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

他点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陈墨”两个字。

跳出来的信息很少。五年前的医疗事故报道已经淹没在信息海洋里,只剩下几个法律文书网站还能查到判决摘要。除此之外,这个名字就像从未存在过。

孙小军关掉手机,仰头看着天空。西安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布。

他想起五年前的陈墨。

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实习生,总是最早到医院,最晚离开。白大褂洗得发白,但永远干净整洁。查房时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每个患者的舌象、脉象、用药反应都清清楚楚。

孙小军记得有一次,科室收了个怪病患者,发热待查,所有检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原因。会诊时,陈墨怯生生地举手说:“王主任,我能不能看看病人?”

大家都笑了。一个实习生,凑什么热闹。

但王主任点了头。

陈墨去了病房,二十分钟后回来,说:“患者应该是少阳证合阳明腑实证。虽然发热,但应该用大柴胡汤,通腑泄热。”

当时管床的主治医不屑:“年轻人,别看了两本书就乱说。患者体弱,再用泻药,出了事谁负责?”

王主任却若有所思:“说说你的依据。”

陈墨说:“患者虽然发热,但面红不是整个脸通红,是两颧潮红,这是阴虚阳浮的表现。我问他,他说口苦咽干,胸胁苦满,这是少阳证。又问他大便,他说已经五天未解,但腹不胀痛,这是阳明腑实的热结旁流。舌苔黄燥,脉弦数。所以应该用大柴胡汤和解少阳,内泻热结。”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王主任当场拍板,按陈墨的思路治。三天后,患者热退身凉,一周后康复出院。

那是陈墨在医院第一次崭露头角。从那以后,王主任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孙小军当时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陈墨,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凭什么?他孙小军才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父亲是卫生局领导,在医院谁不给几分面子?这个农村来的穷学生,凭什么抢他的风头?

后来类似的事越来越多。患者找陈墨复诊的,送陈墨锦旗的,甚至其他科室请陈墨去会诊的。孙小军感觉自己像站在阴影里,眼睁睁看着聚光灯打在别人身上。

直到那个急性胰腺炎的患者入院。

孙小军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夜晚。他值二线班,看到陈墨收的病人情况好转,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在职场,要么你有真本事,压得住人;要么你有手段,搞得定事。”

他没有陈墨的真本事,但他有手段。

他模仿陈墨的签名已经练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那天晚上,机会来了。他趁着护士换班、医生交接的空档,溜进医生办公室,改了医嘱……

后来的事,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发不可收拾。他以为只是给陈墨一个教训,让他背个处分,调离医院。没想到患者死了,事情闹大了,父亲动用了所有关系才把事态控制住,但陈墨还是进去了。

宣判那天,孙小军去了法庭。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陈墨被法警带走。陈墨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旁听席,和孙小军的视线对上了一瞬。

那眼神,孙小军到现在都记得——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就像在看一个可怜人。

冷风吹过,孙小军打了个寒颤,从回忆中惊醒。

花园里不知何时来了几个患者,在护工陪同下慢慢散步。有个坐轮椅的老太太被推到他附近晒太阳,护工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阳光照在身上,本该暖和,孙小军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起李秀兰空洞的眼神,想起张先生平静的质问,想起王主任意味深长的话,想起护士们躲闪的目光。

如果……如果陈墨还在,这个病他会怎么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孙小军想起陈墨看病时的样子——他总是问很多看似无关的问题:家里住几楼?朝南朝北?最近有没有什么心事?睡眠怎么样?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甚至会问患者做什么梦。

有一次孙小军嘲笑他:“陈大夫,你这是看病还是算命?”

陈墨很认真地回答:“孙老师,人体是个小宇宙,和外面的大宇宙是相通的。生活环境、情绪变化、饮食习惯,都会影响气血运行。了解这些,才能找到病根。”

当时孙小军只觉得他在故弄玄虚。可现在,面对李秀兰这个怎么治都不对的病人,他突然觉得,也许陈墨那一套,真的有道理。

如果陈墨在,他肯定会问:老太太退休前是老师,是不是一直很要强?生病前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住的房子是不是阴冷潮湿?平时是喜欢热闹还是喜欢清静?

这些问题,孙小军一个都没问过。他只知道看舌苔,摸脉象,开方子。

“孙医生?”

一个声音把孙小军拉回现实。他抬头,是科里的规培医生小李。

“孙医生,您在这儿啊。王主任让我找您,说下午有个会诊,想请您一起去。”小李小心翼翼地说,“是肿瘤科那边的一个病人,中西医结合治疗。”

“知道了,我这就去。”孙小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

他朝住院楼走去,脚步比来时沉稳了一些,但眉头依然紧锁。

走到中医科病区时,他下意识地朝3床的方向看了一眼。病房门关着,门上小窗透出昏暗的光。

孙小军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转身,朝相反方向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阳光很好,照在长条桌上明晃晃的。肿瘤科的医生正在介绍病例,幻灯片一页页翻过,那些ct片、病理报告、治疗方案,孙小军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先生那句话:

“我听说中医科以前有个年轻的实习医生,特别擅长治疑难杂症。叫什么来着……陈墨?”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麻雀跳来跳去,嫩绿的芽苞在风中轻轻颤动。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但孙小军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心里慢慢腐烂。

而那个他以为已经埋葬的名字,就像这树上的新芽,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在春天里,重新钻出来。

会议结束了,同事们陆续离开。孙小军还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一个字都没写。

“小孙,还不走?”王主任走到门口,回头看他。

“主任,我……”孙小军抬起头,“我想再研究研究李秀兰的病历。”

王主任看了他几秒,点点头:“也好。有什么想法,明天查房时说。”

门关上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孙小军一个人。

夕阳西下,阳光斜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翻开李秀兰的病历,从头看起。这一次,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症状,每一次用药反应,每一次舌象脉象的变化……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陈墨说过的一句话:“治病如破案,症状是线索,舌脉是证据,用药是手段。但要破案,得先知道罪犯是谁,为什么犯罪。”

当时的孙小军嗤之以鼻:“哪有那么复杂?辨证论治不就完了?”

现在他才明白,有些病,真的不是“辨证论治”四个字就能解决的。

就像李秀兰,辨证辨了三个月,越辨越糊涂。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孙小军合上病历,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那个名字又冒了出来。

陈墨。

如果他在,会怎么治这个病?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孙小军心里,拔不出来,也消化不掉。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监狱里,陈墨正在微晶子的指导下,研究着一个和李秀兰症状极其相似的病例。

那是微晶子给他的第十五道综合题:

“患者,女,六十五岁,退休教师。长期低热、乏力、纳差,补则上火,清则腹泻,温则燥热,滋则碍胃。舌红少苔有裂纹,脉细数无力。请从道医角度,分析此证本质,并拟定综合调理方案。”

陈墨的笔在纸上写下:“此非单纯虚证,乃阴阳格拒,水火不济,中焦枢机不利。当先调畅气机,交通阴阳,而非一味补泻……”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

一个在监狱,一个在医院,两个曾经有过交集的人,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面对着相似的难题。

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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