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端着药杵从后廊过来,银发被风掀起一绺:“姑娘,明日要试安神汤原方?可那北山雪耳……”
“嬷嬷,您记不记得老刀头?”苏晏清转身时,袖中碎纸片发出簌簌轻响,“当年在尚膳监,总爱捣鼓失传药膳的那位?”
崔嬷嬷的药杵“当”地落进瓷钵:“老刀头!他退了职就隐居城南刀背巷,专给达官贵人做补身子的汤。我前儿还听阿阮说,有位夫人找他调过润肺羹……”
“阿阮。”苏晏清扬声唤人。
阿阮从偏厅闪出来,腰间的铜铃随动作轻响——那是炊火阁成员的暗号。
她伸手接住苏晏清抛来的银钱袋,又接过半块雕着双鱼纹的玉牌:“姑娘放心,我扮作给老夫人寻补药的小丫鬟,定能问出雪耳下落。”
月到中天时,阿阮回来了。
她鬓角沾着星子似的碎雪,袖中裹着个油纸包,另有张字条压在包底:“雪耳易染毒,若要真品,西市陈记干货第三格暗屉取。”
苏晏清捏起油纸包里的灰白菌片,指腹擦过表面细密的纹路——这是北山雪耳特有的冰丝纹。
“陈记……”她默念店名,目光落在案头陈守仁的旧档案上,“陈守仁的族侄,十年前在西市开了家干货铺。”
第二日卯时三刻,西市刚卸下门板。
苏晏清着青绸褙子,头戴斗笠,由阿阮扶着走进“陈记干货”。
柜上的伙计见她腰间挂着膳政院的铜牌,立刻堆起笑:“大人要采办?咱们这山珍海味可齐全得很。”
“北山雪耳。”苏晏清敲了敲第三格木屉。
伙计的笑僵在脸上,手不自觉摸向柜下的暗扣。
阿阮眼疾手快按住他手腕:“陈掌柜在吗?我们要的,是陈老厨当年用的那种。”
里间传来咳嗽声,一个灰衣老头掀开布帘:“是苏姑娘吧?”他从怀里摸出钥匙,“我叔公临去前说,若有姓苏的来问雪耳,便把这暗屉的东西交予她。”
暗屉里躺着个锡罐,封条上的“陈守仁”三个字已经褪了色。
苏晏清捏着锡罐走出西市时,晨雾正漫过青石板,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罐雪耳,或许能让二十年前的汤,重新开口说话。
归府后,她将雪耳与南海蜜同炖。
砂锅里的雾气漫上窗纸,她闭眼前最后一眼,看见案头祖父的笔记被风掀开,“味络回溯”那页的字迹模糊成一片。
先是喉间泛起极淡的苦,像新茶初泡时的涩。
接着是蜜的甜,裹着一丝灼痛——与孙福安描述的赤心散气味重叠。
她看见陈守仁捧着蜜罐走进御药房,袖角沾着灶灰;孙福安站在廊柱后,手指绞着帕子,嘴张了张又合上;转角处,裴景行的玄色官服一闪,袖中滑出个红绸包,里面的粉末簌簌落在蜜罐边缘。
“啪!”苏晏清猛然睁眼,额头沁出冷汗。
她抓起笔在宣纸上狂草,酸、苦、辛、甘、咸五个字各占一方,旁侧密密麻麻记着:“礼部尚书每宴必点酸梅汤,户部侍郎专挑苦瓜酿,赵珩非甜不点……”
“阿阮,”她推开窗唤人,“明日起,炊火阁每日给各府送一碟时令小点。桂花糕、酸梅冻、椒香酥、苦瓜饼、咸笋干——每样各备十碟。”
阿阮眨眨眼:“姑娘是要……”
“记他们的食相。”苏晏清将写满官员名字的纸推过去,“爱酸的,多问家中可有病人;嗜苦的,查最近可有亏空;贪甜的……”她笔尖重重戳在“赵珩”二字上,“盯紧他们的蜜饯匣子。”
三日后,苏晏清的密室墙上多了张“五味情绪图谱”。
她捏着算盘拨动算珠,冷笑出声:“七成三品以上官员偏好过甘,与赤心散长期摄入后的躁意偏好……重合度九成。”
“不是他们爱甜,是这些年,有人一直在给他们‘调味’。”她将图谱封入乌木匣,抱着匣子去了玄镜司。
萧决正在审案,案上堆着带血的供状。
见她进来,他挥退左右,指节叩了叩案几:“什么条件?”
“换陈守仁的旧案卷宗。”苏晏清将匣子推过去,“这里面有近三年百官饮食偏好与赤心散中毒症状的比对,足够玄镜司顺藤摸瓜。”
萧决的拇指摩挲着匣上的铜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你要查的,不只是你祖父的案子。”
“是。”苏晏清迎上他的视线,“当年被毒杀的老厨,被灭口的陈守仁,还有先太子的暴毙——这些火,该烧到根上了。”
萧决沉默片刻,抽出腰间玄铁令牌在案上一磕:“明日辰时,玄镜司闭阁理卷。你扮作录事女官,穿月白官服,持我的腰牌入密档房。”
当夜,孙福安的死讯传来。
苏晏清赶到御药房时,玄镜司的人已经拉了警戒线。
孙福安的尸身歪在塌上,唇角紫黑,与当年老厨们的死状如出一辙。
她掀开枕头,半块蜜饯梨滚出来,银针扎进去,针尖立刻泛起淡紫。
“赤心散。”她捏着蜜饯的手在抖,“他们怕的不是我说出过去,是怕我让活着的人,尝到真相。”
回到苏府,她在密室里点燃檀香,将“五味图谱”贴在最显眼的位置。
阿阮端着新熬的药进来,见她正往炭盆里添纸,烧的是孙福安的密信:“姑娘,明日炊火阁的密令是?”
“查遍京城带‘陈’字的铺子。”苏晏清执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陈记干货、陈记布庄、陈记米行……每个铺子的账册、往来,都给我翻个底朝天。”
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一半,投下青灰色的光。
灶上的砂锅“咕嘟”作响,汤里飘着北山雪耳的清香,混着檀香,像一锅慢熬的药,专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人,自己凑过来尝。
次日清晨,苏晏清对着铜镜整理月白官服。
阿阮帮她别上玄镜司录事的银鱼牌,轻声道:“密档房的钥匙,萧都督昨晚让人送来了。”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二十年的沉冤,有老厨们的血,还有即将掀开的真相。
“走了。”她提起裙角,转身时,袖中玄铁腰牌撞出清脆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