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命,还是要钱?”
张昊说出这句大不敬、大逆不道、足够砍头十回的话时,一脸凝肃地望着周王。
我大明等级制度森严,姑且不说士农工商之差别,即使官员之间也区分尊卑,虽然周王故意选择在相对家常随意的别苑会见,但是作为一个臣子,张昊绝对不能用下里巴的你,去称呼地位仅次于皇帝的王者。
周王的身子猛地一僵,弯曲的腰杆瞬间竖了起来,眼中凶光大绽,直刺堂下恶客。
老狗够理性呀,张昊见周王暴怒,却隐忍不发一言,心下大定。
“听说生员顾允的未婚妻子,又为你添了一个女儿。”
说着指指外面的宋太监,笑道:
“那是伊王近侍,开过东厂,你懂的。”
周王冷笑一声,露出王之蔑视来。
“你想要多少,开个价吧。”
张昊收了轻浮微笑,坦言道:
“除了你的永业赐田,其余良田、湖池、河泊、盐店、矿冶等等,本官全要。”
周王脸色连变,有些狰狞了。
“这些话,连圣上都不敢说,小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哪来的胆子!”
“既然你想步伊王后尘,本官也爱莫能助。”
张昊起身就走。
“站住!”
周王捶打须弥座扶手大吼。
张昊站在厅外转身。
“你想杀我?”
周王哈哈大笑。
“本王相信圣上自有公断!”
“没错,圣上自会公断。”
张昊就喜欢和这种理性的家伙玩耍,因为此类人最善于权衡利弊。
“你太小看伊王了,猜猜看,世子因何被杀?你的宗族有多少人准备跟着伊王造反?”
周王顿杖起身,胡须颤抖,厉声道:
“那又如何,与本王何干!”
张昊叹息摇头,这个老狗身居高位,习惯了特权,甚至忘了自己其实只是个凡人。
“你知道伊王为何要私设东厂么?
你知道他收集你的罪状有多少么?
你知道朝廷有多需要银子么?
伊王跌倒,圣上吃饱,你再跌倒呢?
对了,那封信你烧了没有?”
“俺要杀了你、杀了你······”
周王彻底破防,手脚颤抖,挥杖连声咆哮:
“来人!来人······”
张昊缓步入厅,放低声音道:
“烧不烧都没用,你以为伊王死了,就万事大吉啦,海捕公文没看到么?
白莲妖首赵古原在逃,你以为造反是儿戏啊,他们在开封城里,给你备了一份大礼。
本官差点被洛阳卫围杀,卫所早就被邪教渗透了,幸亏你不敢告发,否则早死了。
知道伊王为何杀你儿子么?世子也是反贼,伊王一开始拉拢的就是世子。
不幸的是,你这位长子胃口太大,二人闹翻脸,伊王这才派白莲教妖人杀他灭口。
伊王为何与你抢夺归德府田亩,这回明白了吧?百姓身无立锥之地,就会参与造反。
你想想看,中州流民灾民数十万,一旦被邪教妖人煽动,会出现何等后果?
中原腹心生变,周边数省的军卫都在调动,闹这么大,你觉得圣上会不会善罢甘休?
本官过来是想提醒你,大劫临头,死期至矣,我最后问你一遍:要钱还是要命?”
张昊一步、两步,似魔鬼的步伐,踩在光滑如镜的黄花梨铺地上,一步一问,步步紧逼。
“你猜猜看,人死了银子没花完,人还在银子没了,哪个更痛苦?”
周王早已方寸大乱,步步倒退,一屁股坐在紫檀木束腰托泥宝座里,额汗滚滚自语:
“俺不能死、俺不能死······”
“本官也觉得王爷你不能死。”
张昊说着,重新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
外面吵吵声不绝,扭头看一眼有些好笑,周王咆哮来人,确实来了一群宫女、黄门,围着反抗的宋太监拳打脚踢,却不敢进玉堂。
此间别苑既有全真道观,又有戒僧禅室,可见道姑嬉戏,时闻女尼讽经,除了太监和宫女之外,只有周王这个人形自走炮,防御率为零。
再看陷入天人交战的周王,面色惨白,灰白花眉、额头发隙沁着细密汗珠,老狗装得像个参禅悟道雅士,其实把精力都用在女人身上了。
“交易所的股票你买了没有?”
周王的脑子这一会儿已经用到了极致,抬袖抹一把肥脸上的虚汗,朝外面嘶叫:
“都给俺滚!”
那双喷火的怒目随即瞪向张昊,喘着粗气道:
“本王不会任你摆布,大不了鱼死网破!”
贼不打自招,张昊笑了,和气道:
“此诚周藩一系危急存亡之秋也,你有鱼死网破之念,我能理解。
京师勋贵家的无赖子弄个煤矿公司上市,可知他们如今身家几何?
证交所现有羊城、金陵、开封三家,随后还有苏州、临清、京师。
每个交易所开张,他们的身家就会翻倍,你那些买卖才挣几个钱?”
周王拿着案上茶盅倒口中,涩声道:
“俺知道那是你的产业,你意欲何为?”
张昊见他脸色好看些,声音愈发柔和道:
“大明缺银,夷丑不缺,倭国有银山,美洲有金山,海外水国熙熙,异珍难述,实话告诉你,天子南库,每岁能吸入海外亿万财货。
羊城交易所看似背靠十方之贾,其实有短板,十三行缺水手、缺船舶、缺大股东,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你错过就会永远失去。
几个勋贵家的无赖子胃口很大,把到手的百万银子,又砸进十三行,无非是眼红海利,可对远洋海贸来说,他们这点钱是杯水车薪。
周府所占田地每亩收租一斗五升,远高于朝廷规定的每亩五升,田地本不是你的,不如拿出来赎罪,若是等朝廷来取,就得拿命填。
你金库中的数百万金银是个大难题,圣上不会放过,暗中转移也比较困难,不如交给镖局处置,我用十万股南洋金票来交换,如何?”
“哈哈哈哈哈······”
周王脸上肌肉扭曲,仿佛厉鬼一样笑了起来,不似人声的说道:
“本王家资何止百万金银,狗官,你当俺是猪,拿糠哄俺!”
“俺看恁就是一头猪,还把自己当王爷呢,想找死,俺成全恁。”
张昊起身走了,毫不拖泥带水。
周王瘫坐在宝座里,浑身颤抖,直愣愣望着厅外如一幅山水横披画的太湖石屏,冷汗模糊了双目,狗官的话语兀自在他脑中轰隆隆作响。
伊王拉他谋反,密信上列满了他的罪状,他不敢告发,甚至还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态,却想不到,伊王眨眼就死了,自己也被逼上绝路。
他是世袭罔替的藩王,可以随心所欲的满足自己,从不在乎其余,可这会儿他怕得要死,旧账一旦翻出,想去凤阳高墙里养老都是奢望。
他想叫军校去截杀那个狗官,念头接连提起又放下,杀掉此人于事无补,放走此人也不行,他不知如何应对,未知的恐惧让他如坠深渊。
木鱼笃笃有声,似乎每一记都敲在他心头上,那是紫竹仙境方向飘来的讽经吟唱,这座富丽绝雅别苑的主人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要命还是要钱?”
“巡按老爷、老爷请留步!”
小内侍奔跑如飞,连声高叫。
宋太监打个颤抖止步,看到那个小爷脸上的冷笑,他抖得更厉害了。
巳时末,奉命驻守王城周边街口的宣武卫士卒发现,护城河对面的宫门缓缓打开了。
张昊策马上了吊桥,身边的白马上,正是南洋海贸公司新晋股东,面无人色的周王。
开封兵备副使梁梦龙、宣武卫指挥等人迎上,见张御史歪歪下巴示意,带兵纵马入城,迅速接手周王宫的内外城池防御。
张昊径直去了抚署,让人收拾一个小院暂时安置周王,派隶役去请三司大佬。
四巨头聚齐,眼看就晌午,抚衙隶役送来茶点,张昊捏块蜂蜜米糕,边吃边说:
“老狗威逼利诱,还想杀我,黔驴技穷才认罪,伊王确实联系过他。”
“砰!”
天生阴逼脸的按察使何时亮一拳擂在茶几上,怒叫:
“此辈爵职世授,坐食终生,天子待其何等之厚,贪婪凶纵、凌弱暴寡尚且罢了,竟然反噬朝廷,简直禽兽不如!”
秦、卞二人同样气得破口大骂。
他们没法不恨,周王一旦响应谋反,他们都没有好下场,即便眼下周王认罪伏法,他们依旧难辞其咎,有很大几率喜提充军辽东大礼包。
“诸位消消气,目前是凶险风口,但风险背后,往往也是难得的机遇。”
张昊拍掉手上点心渣渣,喝口茶,掏出一份陈情表递给坐他上首的卞玉峰。
都司卞大佬伸手接过来,打眼就是一个颤抖,纸张差点落地,瞪目看下去,惊骇万分,一时间竟然呆住。
对面坐的何时亮起身,取走卞玉峰手中的陈情表去看,当场石化。
秦布政凑过来去看,脸色大变,怒叫:
“狗王献出家产,分明是做贼心虚!”
三个大佬面面相觑,脸色都跟死了娘老子似的,不约而同的齐齐盯住张昊。
周王献财赎罪之举,大大出乎他们预料,也坐实了大伙的猜测,伊王谋逆不是单打独斗,而是要拉拢中州诸王一起干。
如此一来,地方守臣之首的三司堂官,包括蔡巡抚,岂止失察,简直就是万死难赎其罪!
他们除了恐惧,还有一万个不解,周王为何选择引颈待戮,眼前这个家伙凭什么能说服周王?
“都瞪着我作甚,你们想想,若是没有伊王威逼利诱,周王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哪有胆子动歪念?既不敢告发,又不敢谋反,更不敢杀我,我好话说尽,答应他入股海贸公司,还保他不死,这厮终于愿意上书悔过,陈情让位。”
“你给他多少股份?这个······”
卞玉峰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尴尬不已。
秦布政连忙打圆场,笑道:
“我们其实都想知道。”
张昊从袖里摸出一份合约递过去。
“十万海贸股。”
“嘶——”
堂上三人连抽冷气,又围在一起看合约。
时下有闲钱的人都订有几份报纸,海外奇闻不说,大伙最热衷的话题就是炒股,众多股票中,海贸股含金量最高,人称金票。
此票只涨不跌,犹如摇钱树,可惜这种股票早期没人买,后来没人卖,周王弄到十万海贸股,别说献家产了,献儿献女都干!
何时亮入座喝口茶水,疑惑道:
“浩然,别怪我说话难听,你雇流民花费不少钱钞,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你图个甚?”
张昊心里只有一句呵呵,这些大佬其实都是贪污犯,不过和周王相比,属于小巫见大巫,周王府几代搜刮积蓄,库中金银财宝何止百万,又岂会在乎他的十万金票,笑道:
“报纸上刊登的消息有限,你们有所不知,南洋海贸公司的小股东多如牛毛,大股东则寥寥无几,如今十万股是进入董事会的最低条件。
海贸公司股价太高,少有人买,也没人转手交易,再说了,股票是公司托付交易所发行,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上哪给他弄十万股?
说白了,这十万股只是代表海贸公司大股东身份,仅此而已,周王想变现,除非公司破产,每年只能等分红,还得派人下南洋经营生意。
海贸赚钱,可风险也大,船毁货丧人亡之事常有,公司眼下缺钱缺船缺水手,巴不得周王入股下南洋,否则我也不敢画个大饼给老东西。”
秦布政哈哈大笑,摇摇头,点上一支贺圣朝。
何时亮拿着陈情书咂摸道:
“周王请求开放宗藩之禁,你们怎么看?”
交谈进入正题,大伙都严肃起来。
张昊首先发言:
“方今天下有四大患,北虏、南倭、宗藩、漕河,归根结底,藩禄、边饷、治河、仁民,处处要钱,可是从朝廷到地方,上下库仓告匮。
宗藩人丁日盛,禄粮不及,人皆忧之,若任由态势继续,必有莫测之祸,大明国事之极大者,莫如宗室,至重而难处,至急而不得不处。
说句不该说的,圣上子嗣不多,传闻景王重病垂危,裕王的位子无人能撼,新旧鼎革之际,中州藩王生乱,恰是改革宗藩制度的好时机。
圣上早年也曾励精图治,为何变成现在的样子,大伙心里有数,如今有周王倡议,诸位同僚,为子孙计,为社稷谋,是时候劝醒陛下了。”
三个大佬有的抽烟,有的喝茶,都是沉默不语。
这些人能坐上今日位置,个个都是人精,张昊不再废话,接着吃茶点。
宗藩其实是大明君臣始终关注的问题,国初的宗藩核心问题是权柄过重,诸王掌军,节制武将,造成尾大不掉的政治格局,严重威胁皇权。
经过历代削藩,时下是宗室问题在于人口剧增、禄米不及和犯罪频发,由此引发巨大的财政和社会危机,有识之士早就上书痛陈宗藩积弊。
奈何封建家天下,改革宗藩制度,形同革皇族的命,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秦布政掐灭烟头,打破沉闷道:
“天潢支派浩繁,禄粮匮乏,时值天灾人祸,上下公私交困,今日之势有不容不变通者也,只要能革除宗藩积弊,老夫不会计较自身安危,回去我就上疏条陈宗藩至切事宜!”
另外两位轮流表态,一个慨言哪怕斧锯加身,也要上疏,一个愤叫诛臣之身,臣无悔也。
“害及一身为甚小,利在国家为甚大也。”
张昊绷着脸,装腔作势附和,表示愿与大伙共进退,接着道:
“咱们要趁热打铁,把生米做成熟饭,周王田产必须即刻清查,趁此机会,牵涉宗室的陈年积案也要一并处理,狠狠打击不法宗室的嚣张气焰,清扫邪教庵堂,缉拿在逃妖人不能马虎。”
一圈纷纷点头,大伙商议片刻,分工完毕,张昊沉吟道:
“周王绝不能放回王宫,但他如今站在咱们这边说话,也不能慢待,估计骆椿的密报此刻已经到了京师,接下来就是圣上的雷霆震怒。
中州诸王谋逆根源何在?宗藩积弊也,这一点打死不能松口,仅此远远不够,收回诸王侵田才是挽救大伙的关键一环,此外别无他法。
圣旨很快就要到了,多说无益,我马上赶往彰德府,稳住赵王,只要你们把周王首尾处理好,就能震慑诸王,中州不会乱,也不能乱!”
言毕,起身拢手左右一揖,三位大佬忙起身还礼自,一同送到大门外。
巡抚衙门前设立旗杆,迎风飘扬的黄旗上绣着“军门”两个字,老焦等人已收拾车马行李候在此处,张昊接过缰绳,踩镫上马,朝三位大佬默默抱拳,策马带队而去。
他相信,蔡、秦、何、卞,四人会大刀阔斧猛干,宗藩串联谋逆、邪教妖人参与,四个大佬如果不想死,只能按他说的办法,背水一战。
不过他心里有数,宗藩问题无法通过某些政策调整来根除,想要彻底解决,要么掀翻大明,要么坐视大明崩溃,宗藩问题自然划上句号。
今日开封锁城,临近北门,老远就看见一个守门百户在呼喝士卒列队,城门打开,一支马队呼啸而入,往城中去了,足有百十人之多。
头前四匹骏马上的驭手尖帽、皮靴、褐衣,一看就是东厂番子,后面多是军校。
马队中间的一匹枣红马上,依稀是一个衣着扎眼的老太监,鹿皮嵌金三山帽,大红蟒衣衬玉带,粉底皂靴,老太监后右侧是个二十来岁的太监,乌帽皂靴、姜黄圆领窄袖袍,煞是眼熟。
张昊想起来了,当初在京师华清池见过这个瘦弱太监,伺候宫里女眷去孵化房看鸭子来着。
“小爷,这应该是真正的东厂吧?”
旁边骑驴的老宋趁机套近乎。
张昊怒道:
“没见要关城门么?”
“驾、驾!”
老宋慌忙催驴子,朝关城门的士卒扬手尖叫:
“哎、等等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