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瓢冷水,浇在崎岖的土路上。
冷二江迈着沉重的步子推着板车走在最前头,肩上挑着两床发硬的薄被,扁担压得他肩胛骨凸起。王翠花跟在后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怀里抱着个破布包袱。三个女儿——大妹、二妹、幺妹,像三只受惊的鹌鹑,紧紧挨着母亲的衣角。
他们已走了大半日。
“娘……我饿。”幺妹仰起小脸,声音细得像蚊子。
王翠花低头看了看幺妹脏兮兮的小脸,又抬眼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那是她娘家,大王庄。她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哑着嗓子道:“快了,到了舅家就有吃的了。”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像揣了块冰。
夕阳的余晖将四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游魂。大妹低着头,默默将二妹快要散开的裤腰带重新系紧,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孩子。她记得清楚,他们是怎么在村民的唾骂驱赶下,踉跄着离开清河村的。爹娘脸上那种混合着绝望与怨恨的表情,像烙铁一样烫在她心里。
“到了!”冷二江停下脚步,声音里透着一丝虚浮的希冀。
眼前是一处还算齐整的农家院,土墙比村里多数人家高些,门板也厚实。院里传来鸡鸭的叫声,隐隐还有饭菜的香气飘出来。幺妹抽了抽鼻子,眼睛亮了亮。
王翠花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叩了四五下,院里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长脸,三角眼,正是王翠花的嫂子赵氏。
赵氏的目光像刷子一样,从冷二江一家五口身上扫过——破衣烂衫,面黄肌瘦,鞋底都快磨穿了,身上还带着一股长途跋涉的馊味儿。她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非但没让开,反而把门缝掩得更小了些。
“哟,这是谁啊?”赵氏声音拉得老长,透着毫不掩饰的疏离。
王翠花脸上堆起讨好的笑,那笑在她枯黄的脸上显得格外僵硬:“嫂子,是我,翠花。我们……我们回来看看大哥,顺便……想在家里住几天。”
“住几天?”赵氏眉毛一挑,手扶在门框上,“翠花啊,不是嫂子说你,你这拖家带口的,事先也没捎个信儿,家里哪有地方安置你们这么多人?”
气氛瞬间凝固。
冷二江局促地搓着手,嘴唇嚅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大妹和二妹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幺妹还不懂事,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门缝里透出的光亮。
王翠花心里那股积压的怨气“腾”地又窜上来,但她死死压住了。她比谁都清楚,离开这里,他们真就无处可去了。她挤出一个更卑微的笑,声音又软了几分:“嫂子,我们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您看在哥哥的份上,收留我们几天,我们……我们帮着干活,不白吃白住。”
这时,院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咳嗽声。王翠花的哥哥王大山走了出来,他身材粗壮,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门外的一家子,也愣了一下。
“哥……”王翠花眼圈瞬间红了。
王大山看了看妹妹一家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堵在门口的自家婆娘,叹了口气,侧了侧身:“先进来吧,杵在门口像什么话。”
赵氏狠狠剜了王大山一眼,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门。
院子比外面看着宽敞些,几只鸡在角落刨食,猪圈里传来哼哧声。堂屋里点着油灯,桌上摆着几碗稀粥和杂面饼子,王家的两个半大小子正扒拉着饭,见到来人,好奇地张望。
一进院,赵氏就叉着腰,声音在暮色里格外尖利:“先说好啊,家里不养闲人。你们五张嘴,这吃喝拉撒可不是小数目。要么,按人头交伙食钱,一人一天两个铜板。要么,就按我说的——冷二江,你去跟着下地,挑水,劈柴,家里重活你都包了;翠花,你身子既然‘好利索’了(她特意加重了这几个字,眼神在王翠花还有些虚浮的身上扫过),屋里的活,洗衣做饭喂鸡喂猪,还有三个丫头的衣裳鞋袜,都归你;这三个女娃娃——”她指向大妹她们,“也别光杵着,大的能扫地、洗碗、照看小的,两个小的,喂鸡捡柴火总能干吧?幺妹看着也不小了!”
幺妹被赵氏的手指一指,吓得“哇”一声哭出来,往王翠花身后躲。
王翠花只觉得一股血气往脑门上涌。她刚生完孩子还没出月子!被赶出村时一路颠簸,下面还断断续续见红,腰更是酸痛得直不起来。可现在……她看着哥哥王大山,王大山却避开了她的目光,蹲到门槛边闷头抽旱烟。
冷二江佝偻着背,低声道:“嫂子……我们没钱,我们干活,一定好好干活。”
“干活?”赵氏哼了一声,“那可说好了,干得不尽心,或者偷懒耍滑,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还有,你们这么多人,正屋厢房是没地方的。后院那个放杂物的柴房,等会儿你们自己拾掇拾掇,凑合住吧。”
柴房?王翠花眼前一黑。那柴房她记得,四面漏风,屋顶还漏雨,堆满了农具和烂木头。
“嫂子,那柴房……孩子还小,能不能……”
“不能!”赵氏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就这条件,爱住不住。嫌差,你们有本事别来啊!”
王翠花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晚饭是赵氏“格外开恩”分给他们的——每人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块比巴掌还小的杂粮饼子。就这,赵氏还在一旁念叨:“省着点吃,粮食金贵着呢。”
柴房里,冷二江默默用几块破木板和石头搭了个简易的“床”,铺上那两床硬邦邦的薄被。王翠花坐在冰冷的稻草上,看着三个女儿捧着碗,狼吞虎咽地喝着稀粥,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幺妹吃完,还眼巴巴地看着空碗。
“娘,没吃饱。”幺妹小声说。
王翠花别过脸去,喉咙堵得发疼。大妹默默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一小口饼子塞给幺妹。
夜里,寒风从柴房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冰冷的刀子。一家五口挤在薄被下,瑟瑟发抖。王翠花瞪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布满蛛网的屋顶,耳边是冷二江压抑的叹息和孩子们不安的梦呓。
她想起在清河村时,虽然婆婆偏心,老四家可恨,但至少……至少有自己的屋子,有炕,饿了总能找到口吃的。哪像现在……
恨意,像藤蔓一样再次缠绕上来。恨公婆绝情,恨凌初瑶赶尽杀绝,恨哥哥嫂子刻薄,也恨身边这个窝囊无用的男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氏的尖嗓门就在院里响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睡?等着太阳晒屁股呢?当这里是来享福的?”
王翠花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小腹一阵坠痛。她咬咬牙,扯了块旧布条,紧紧裹在额头上(这是乡下坐月子防头风的土法),摇摇晃晃走出去。
赵氏已经叉着腰等在院里,指着一大盆脏衣服和堆在墙角的猪草:“衣服洗了,猪草剁了,鸡还没喂,水缸也见底了。手脚麻利点!”
王翠花看着那满满一盆衣服,大部分是王大山和两个半大小子干农活弄脏的,硬邦邦地结着泥块。她默默蹲下,拿起沉重的木槌,开始捶打。冰凉的水激得她手一抖,腹部又是一阵抽痛。
另一边,赵氏把大妹、二妹叫到跟前:“你,去扫地,把院里院外都扫干净,一片叶子都不许留。你,年纪小点,去把鸡喂了,把鸡窝里的蛋捡回来,少一个仔细你的皮!”她又看向怯生生躲在王翠花身后的幺妹,眉头一皱:“这小不点,也别光跟着娘。去,到屋后柴火堆那儿,把细点的柴火捡一捡,抱到灶房去。这么点活总能干吧?”
幺妹吓得直往王翠花身后缩。王翠花抬起头,脸上挂着水珠,不知是溅起的河水还是冷汗:“嫂子,幺妹才四岁,她……”
“四岁怎么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赵氏不耐地挥手,“不想干也行,伙食钱加倍!”
王翠花的话噎在喉咙里。她低下头,对幺妹哑声道:“去,听舅妈的,小心点别摔着。”
幺妹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步三回头地朝屋后走去。
冷二江早已被王大山叫走,去田里干最重的活计。赵氏隔着院子,还能听见她对王大山的数落:“……看你们王家这门亲戚,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平白添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干点活还磨磨蹭蹭……”
王翠花捶打衣服的手越来越重,“砰砰”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懑。她看着自己泡得发白起皱的手,看着大妹瘦小的身子抱着比她人还高的大扫帚吃力地移动,看着二妹小心翼翼地把谷粒撒进鸡圈,还要躲避公鸡的啄咬……一股冰冷而尖锐的东西,在她心底最深处,悄然滋生。
这仅仅是个开始。
晌午吃饭时,赵氏把一碗颜色更深的稀粥和半个饼子放在王翠花面前,那是给“干活的人”的“优待”。至于冷二江和三个孩子,只有清得能数出米粒的粥水。
“好好干,”赵氏看着王翠花,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干得好,下个月说不定能给你加半个饼子。不过,伙食钱……你们是不是也得想想办法了?总不能一直欠着吧?”
王翠花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柴房的夜晚,依旧寒冷。幺妹在睡梦中抽泣,二妹紧紧抱着姐姐大妹的胳膊。大妹睁着眼,看着黑暗中母亲僵硬的背影,忽然小声问:“娘,我们以后……一直要这样吗?”
王翠花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