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瘫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垫着的旧布还残留着生产时的污秽。她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冷汗浸透了鬓角。下腹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抽痛,那是产后身体最虚弱的时刻,可她连口热水都没能喝上。
门被粗暴地推开,里正和两位族老站在门口,面色冰冷如铁,身后跟着几个面无表情的青壮村民。
“王翠花,冷二江,判决已定,不容更改。限你们半个时辰内,收拾东西离开清河村。过时不走,绑了送官。”里正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我刚生了孩子……”王翠花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发出虚弱的气音,“你们……不能……”
“能!”一位族老斩钉截铁,“你生一百个孩子,纵火的罪也消不了!别磨蹭!”
冷二江早已如丧考妣,木然地站在墙角。大妹、二妹紧紧挨在一起,瑟瑟发抖,幺妹则小声抽泣着。这个所谓的“家”,此刻只剩一片狼藉和绝望。
王翠花看着无人动容的村民,看着仿佛失了魂的丈夫,又听着隔壁隐隐传来的、自己亲生儿子的微弱啼哭(江氏已抱着孩子暂时回了老宅),一股混合着怨恨、不甘和恐惧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她知道,最后的指望,真的没了。
“收拾!”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疯狂。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她颤巍巍地挪下炕,每动一下,都疼得倒抽冷气。没有人在意她的痛苦,只有监视的目光。
能有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打满补丁的破旧衣物,半口袋掺着糠皮的糙米,一口豁了口的铁锅,两条硬邦邦的薄被。那点可怜的家当,被胡乱塞进两个破麻袋和一个旧包袱里。冷二江推来家里的板车,将包裹扔上去。
王翠花被大妹和二妹一左一右架着,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下身仍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染脏了裤腿,她也顾不得了。幺妹抱着个小包袱,跟在后面不停抹眼泪。
一家五口,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他们生活了多年的破旧土坯房,也走向了他们被整个村庄抛弃的命运。
打谷场上,乃至通往村口的土路两旁,已经聚满了村民。没有人说话,只有无数道目光,冰冷、厌恶、鄙夷,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王翠花和冷二江身上。
有孩童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朝他们扔去,被自家大人低声喝止,但那石子还是有几个落在了驴身上,或滚到了冷二江脚边。冷二江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推着板车的手抖得厉害,不敢看任何人,更不敢回应那些目光。
“呸!丧门星!”一个老妪啐了一口。
“滚远点!别再祸害我们村!”
“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零星的咒骂和议论,如同细密的针,扎得人无处可逃。
王翠花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虚弱还是羞愤。她想瞪回去,想骂回去,可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用来支撑行走,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眼底的怨毒却如同野火,烧得她心肺俱疼。
这条路,从未如此漫长。
终于,走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槐树郁郁葱葱,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今日又要见证一场驱逐。
里正和族老在此停步,村民们也远远站定,不再跟随。界限,就在此处。
冷二江茫然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庄,房屋炊烟,田间青苗,此刻都与他再无瓜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不远处的父母说些什么,可看到冷山紧紧搂着哭泣的江氏,背对着他的方向,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麻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人群稍远处的产婆张婶子,感觉袖口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侧头,只见冷山不知何时悄悄挪到了她身边,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她手里,用极低、极哑的声音急促道:“张嫂子……劳烦你,追上邻村那个李产婆……她不是跟着看热闹,还没走远么?这……这点碎银,交给她,让他……让他路上,万一孩子们饿了,帮衬一口……就说是、是积德……”
冷山说完,迅速退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那佝偻的背影,更显苍老。他终究,还是割舍不下那刚刚出世、被迫与父母分离的血脉,只能用这种隐晦又心酸的方式,尽一点微薄之力。
张婶子握紧手中尚带体温的布包,心下明了,暗暗叹了口气,趁人不注意,悄悄从另一条小路快步离开了。
凌初瑶站在自家院门外的高坡上,远远望着村口那渺小如蚁、蹒跚离去的一家五口。晨风拂过她的衣摆,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心头的凝重。
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也没有目睹凄惨的怜悯。她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警示。
她想起王翠花昨夜疯狂的眼神,想起冷二江毫无担当的嘴脸,又想起江氏抱着孙子时那痛彻心扉的眼泪。是非,恩怨,血脉,律法……交织成一幅复杂而残酷的图景。
“但愿今日之事,能真正警醒众人。”她低声自语,目光从远去的背影收回,投向焕发着生机的村庄。
村口,里正见那一家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土路拐角,尘埃落定,转身面向所有村民。他清了清嗓子,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槐树下:
“乡亲们!今日之事,大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村规不是儿戏,律法不容践踏!无论何人,胆敢危害乡里,伤及无辜,清河村绝不容忍!今日驱逐冷二江一家,便是明证!”
他目光炯炯,扫过每一张脸:“望大家以此为戒,恪守本分,和睦乡邻,勤勉持家。只有人人遵规守纪,咱们清河村才能太太平平,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
“里正说得对!”
“咱们村不能再出这种败类了!”
“以后互相盯着点,谁敢使坏,第一个不答应!”
村民们群情激奋,应和声此起彼伏。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公审与驱逐,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认同感和对规矩的敬畏感,在众人心中扎根。村庄的空气,仿佛都被净化了一层,少了几分往日的浑浊算计,多了几分清正明朗。